文史研究院

段志强副研究员论文《看脸时代》发表于《读书》

 

看 脸 时 代

 

文 | 段志强

(《读书》2022年5期新刊)

 


荀子认为,他正生活在一个看脸的时代。一个人长得好不好——荀子说的主要是男性——很大程度上决定人们对他的评价,结果就是大家争相追求颜值,以至于“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而在婚恋市场上最受欢迎、“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的,自然也是这样的人。
 
目击时弊,荀子不以为然。他写了一篇《非相》,非的就是这种不正之风。《非相》里列举了圣贤们的长相,大部分不像正常人;又说昏君如桀、纣,都是又高又帅体格又好,“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那么人与人之间,到底是比外表,还是比内在呢?以这样无可辩驳的论据,荀子抨击了当时流行的相人术,所谓“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的技术。
 
但是,对荀子的批评,后世的相士们肯定不以为然。他们理解的相面,绝不是比谁更好看,而且《非相》一篇虽然反对相术,但其中一句“相形不如论心”却被相士引去,几乎成为相术的金科玉律,荀子反而变成了相术谱系中的重要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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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衣先生人相编》中的几种面相(1)
 
时代进步快。几百年过去,到东汉王充笔下,“长得好”在相术体系中已经成了一个需要辩护的特质了。王充是相术的支持者,《论衡》中有一篇《骨相》,开头就说人的命运很容易知道,办法就是观察“骨体”。王充的论据跟荀子差不多,都是古来圣贤的奇怪长相,只不过结论和荀子正相反:正因为大人物都有特殊的外表,所以可以通过外表判断人的命运。有趣的是王充写的圣贤外貌和荀子笔下大多不一样,例如荀子说“皋陶之状,色如削瓜”,皋陶的脸色如同削了皮的瓜,大概是一种绿白色;王充则说“皋陶马口”,不太容易想象。
 
王充举出的唯一一个长得好的例子,是汉初名臣陈平,说他“貌体佼好”。陈平年轻时很穷,饭都吃不饱,营养不良的人还能拥有美貌,所以“众人怪之”。《论衡》于是承认,“面状肥佼,亦一相也”,只要有“异”。可见如果没有别的特异之处,长得好只能算缺点,不会有大出息。总之,相术最重视的相貌,在荀子笔下是“美”,而到王充的时候就变成了“异”。这个“异”,当然与东汉流行的谶纬有关。
 
荀子与王充一正一反,论证的落脚点却都一样,那就是大人物的长相如何;反过来说,一个人究竟长成什么样才能变成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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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骨相》说:“陈平贫而饮食不足,貌体佼好,而众人怪之,曰:“平何食而肥?”及韩信为滕公所鉴,免于鈇质,亦以面状有异。面壮肥佼,亦一相也。”(来源:wikipedia.org)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有一篇《鲍叔牙与隰朋之谏》,简文中齐桓公回顾了三代用人之法,说夏代是“观其容”,商代观其容还要“听其言”,周代除了观容、听言又有升级,可见古人心目中,“观其容”是较为初级,但也应该是较为普遍、不可或缺的选人方法。
 
选人要看长相,几乎是历史上一以贯之的规则。为人熟知的唐代科举“身、言、书、判”四条标准,“身”要求“体貌丰伟”,就是公然的以貌取人。史料记载,元朝几位皇帝非常重视“步态”,见到有所表现的人才,就“命之步”,或者“令纵横行殿中”,以此识别人物,这也是一种相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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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会诸家风鉴全像人相全编》写:“鹅形步缓,富足衣粮。”(来源:shuge.org)
 

明初,山西平遥训导叶伯巨上书朱元璋,说如今朝廷求才若渴,地方官搜求人才、送往京师,如同押送重犯。可是到了京师之后呢?“除官多以貌选”。论“貌选”,明朝前三代帝王谁也不遑多让。建文二年殿试,本来排名第一的是江西吉水人王艮,结果因为“貌寝”,改成胡广。后来两人成了邻居,朱棣兵临南京城下之时,却是王艮服毒自杀,胡广归附新君。而那位造反的燕王也曾听一位相士袁珙的话,说他命该“太平天子”,但是要等到“年交四十,须长过脐”才能身登宝位。甚至后来朱棣为废立太子而纠结,也是这位袁珙相了仁宗、宣宗的面相,才一言以决之。这些桥段并非民间野史,而是出自“靖难功臣第一”的姚广孝为袁珙所写的墓志铭,还见诸《明太宗实录》及《明史》这样的堂皇史册。

 

到清代,更出现了制度性“貌选”的“大挑”之法。为了解决屡考不中的举人们的出路问题,乾隆定制,每隔数科,在会试放榜之后即举行一次“大挑”,多次落榜的举人可以报名参与,由王大臣面试拣选。如何“挑”法呢?嘉庆十三年规定,每班举人二十名,一排站好,各自报上姓名、年龄,主持拣选的亲王看上一眼,从中挑出一等三人,二等九人。入选一等的举人就拥有了做知县的资格,二等可以做个教谕、训导之类的教官。“大挑”一途,在清代算是非常重要的一条出路,以国家选拔官员之大典,竟取决于“看脸”。
 
自然,以貌取人的选官方式受到持续的批评。晚清人记下一条谜语,以“大挑”为谜面,打二古人名,谜底是“颜良、文丑”,可谓善谑而虐。但进士录取名额有限,要在考试体系之外缓解举人积压的问题,清朝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大挑”一直延续到科举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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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衣先生人相编》中的几种面相(2)
 
黄正建统计了唐代的相面事例,发现相术的核心作用是告诉人们能不能做官以及如何升官(《敦煌文书中〈相术〉残卷与唐代的相面》,《敦煌学辑刊》一九八八年第一、二期)。唐代如此,其他时代也概莫能外,一个人长得如何,与他的命运——主要是做官的命之间,既有术数性质的神秘联系,有时也会有体制性的实在因果。即使一般人没有做皇帝做大官的福分,也负不起识拔人才、选官任官的责任,还可以凭借相术发现些未来的大人物,并进而烧冷灶、下闲棋,交朋友、选女婿——《史记》记载吕太公“好相人”,他正是通过相人之术,才把女儿嫁给刘邦的。所谓“命运”,本来就是人我纠葛。
 
有了这样的社会实践和公众认知,“知命”和“造命”甚至可以产生闭环连接。陈庆桂《谏书稀庵笔记》记了这样一个故事:举人某,身材十分高大,参与大挑,自以为必得,结果落选。他拦住王大臣的车驾,质问大挑标准,大臣回答说:“我挑命也。”大臣的话,既可理解为知命,又可理解为造命,总之令人“无言以退”。唐代李勣临事选将,要选长相“丰厚”者,因为“薄命之人,不足与成功名”,这些人立了战功,自然也就证明确实命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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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葆和子在《统会诸家风鉴全像人相全编》里写,“斜纹入眼,徒配他州”,可见相术与做官信仰之间联系之细微密切(来源:shuge.org)
 
总之,相术与“做官”一样,是跨越阶层、跨越时代的共同信仰。从神秘的江湖方术,到庙堂的选官制度,这两种看起来分处光谱两端的相人术之间是连续的、融合的,它们的连接点正是命运的无常,和人们对“做官”的渴望。

 

 
王充对面相与命运的关系抱有一种相当机械的看法。《骨相》篇说:“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以知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人的外表与命运的关系,就像容器与容量的关系那样,如影随形,一望可知。东汉王符《潜夫论》也有一篇《相列》,其中说:“人之有骨法也,犹万物之有种类,材木之有常宜。”什么样的骨法也就决定了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把命运比作内在本体,把骨相看作外在表征,相术乃是由外及内、由表及里的观察方法。
 
后来,王充、王符都曾被看成是“唯物主义哲学家”,是“反对迷信”“批判神学”的“进步思想家”、无神论者。显然,对相术的支持并没有影响他们得此嘉名。他们的论证也确实排除了神秘主义的成分,与重视经验、依赖观察的经验科学有其相似之处。推而广之,古代“术数”往往以数学为基础,建立起可以推算的理论模型,输入数据,就能得到结果,有什么样的征兆,就意味着什么样的结局,不考虑理论前提的话,完全称得上是理性、冷静的知识体系,与那些直指人心、不讲逻辑的道德哲学判然两种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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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京本风鉴相法人相编》中的插图。人脸的各个部位对应着相应的命运结果(来源:shuge.org)
 
既然相人术就像“察斗斛以知容”般斩钉截铁、毫不通融,那么这种技术也应该像度量衡那样精确、标准,不能言人人殊,不容多元解读,而一种技术既要标准化,则必然形诸文字,载之典籍。《汉书•艺文志》著录《相人》二十四卷,大概就属于这种相书,可惜早已失传。
 
《汉书》记载,西汉名臣黄霸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与“善相人者”外出,看见一位女性,相士说:“此妇人当富贵,不然,相书不可用也。”相书的权威,给这位相士提供了充足的理论自信。黄霸一问,“其乡里巫家女也”,身份低微,但仍娶她为妻,“与之终身”,终于夫以妻贵,位至丞相。故事中,相书、相术和命运若合符契,可以前知,可以后验。

 

不但民间有相书,宫廷中应该也有类似的技术指南。《后汉书•皇后纪》记载当时挑选后妃的流程,要由宫廷官员以及“相工”在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选择“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什么才算是“合法相”呢?应该也有载在文本的条条框框,才能便于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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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本风鉴相法人相编》中记载的“贤德妇相”(来源:shuge.org)

 

另外一些故事表明,相术不但有法可依,而且还能交叉验证。《旧唐书•方技传》载,隋炀帝居藩时曾请相士乙弗弘礼看相,结论是“王骨法非常,必为万乘之主”。炀帝末年天下多故,又把乙弗弘礼召来,“谓弘礼曰:‘卿昔相朕,其言已验。且占相道术,朕颇自知。卿更相朕,终当何如?’弘礼逡巡不敢答。帝迫曰:‘卿言与朕术不同,罪当死。’”——隋炀帝自己也很懂相术,而且相信相术确有标准答案,只是需要找个专业人士来验证一下而已。很有可能,隋炀帝也读过相书。
 
“以貌取人”的选官之法,是不是也有客观标准呢?关于清代“大挑”的去取原则,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略》中有一段著名的话。他说举人大挑,重在形貌应对,而形貌“相传以同、田、贯、日、气、甲、由、申八字为标准”:“同”者面方体正,“田”者举止端凝,“贯”者体貌颀长,“日”者骨格精干,这四种长相为合格;“气”者形相不正,“甲”者上宽下削,“由”者上窄下粗,“申”者上下皆锐而中粗,这四种长相为不合格。不过,这八字标准,商衍鎏明说是“相传”,官方文献中也从未见有成文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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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传十字面图》说:“眉如贝宇面如田, 眼似曙星鼻耸天。若问其人真富贵, 公侯极品史臣编。”(杨新.肖像画与相术[J].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06])(来源:cnki.net)
 
晚清举人丁树诚曾参与光绪十五年的大挑,日记中记下大挑流程:“雁行入,阁外班立。前排出,乃右进。由右转中,鹄立南向,正中北面坐者,睿王、郑王也。”班齐之后,与挑举人不过“跪背履历,自念某人、若干岁二语,极简短”,一班背完,主持大挑的王大臣“呼名起,连起八人去,即不中选者。旋皆起立,呼三四人近案,择选知县,余不动者,皆列教职”。参与大挑的举人动辄一两千人,往往要历时三四日才能挑完,从大挑的流程来看,每个人轮到的时间极短,不可能像相面一样认真端详,分成八类、对号入座。中选与否,全在大人物一念之间。
 
相比于选官制度中的随意和偶然,反而是一些有心人物更注重“由相及心”“观人知性”。晚清曾国藩以善相人而闻名,常在日记中记下他对人物的第一印象,包括眼神、口鼻、面色等项。咸丰九年三月初八日的日记说,他“夜思相人之法”,定下十二字标准,六美六恶:“美者曰长、黄、昂、紧、稳、称,恶者曰村、昏、屯、动、忿、遁。”十一月八日又记他“细参相人之法”的心得,是“神完气足,眉耸鼻正,足重腰长,处处相称”四句。流传更广的曾国藩相法是这段口诀:“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曾国藩最关心相术的时候,也正是他和太平军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他关注的重点其实也是用人,是特殊状况下的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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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术总结了大量口诀,旨在用最经济、最高效的手段准确识人。图为《神相全编》目录(来源:shuge.com)
 
用最经济、最高效的手段准确识人,在人际关系中减少成本、最大化收益,是相术流行的社会基础。社会交往永远存在,“做官”欲望不易熄灭,因此相术不像风水、择日、占卜等术数只在特殊时刻才会用到,它的“应用场景”最多、流行程度最高,许多“善相者”都不是相士出身,所以它的“专业化程度”也相对较低。大批“业余”读者的存在,助长了相术知识的文本化、标准化。
 
文本化与标准化,往往是一件事情的两面。历来的各种方术典籍,无论相书、命书还是风水书,无不大量使用表格,很多还有圆盘形图示,为的就是删繁就简、分类清晰,看上去就令人生出信赖感。可惜我们都知道,世事无常、人生多歧,越是要精准,就越容易落空。唐代韩愈给发明八字算命术的李虚中写墓志铭,先说这种新方术“其说汪洋奥美,关节开解,万端千绪,参错重出”,似乎是重大的理论发现,但马上笔锋一转:“学者就传其法,初若可取,卒然失之”,方术的奥妙,就隐藏在这“可取”和“失之”之间。
 
 

 
回过头去看古代的书籍世界,我们很容易被目录书所迷惑。目录书里,大张旗鼓的都是正经正史、宏文杰构,凡属“小道”之列的,往往被压缩在角落,甚至完全抹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术数类的相书部分只著录了《月波洞中记》《玉管照神局》《太清神鉴》《人伦大统赋》四种,主要因为这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的五代宋金作品,“有资考证”,最多算是举例说明,完全不能代表真实文献世界的分布状况。至少在南宋以后,诸如风水、算命、相面乃至医书、科举之类的实用性书籍,在书籍出版中绝对占据优势,然而像《神相全编》《柳庄神相》等流传极广的相书,却未能入四库馆臣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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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相全编》中的眼相图
 
目前能看到的最早的相书,是保存在敦煌文献中的十几种残卷。经过几代学者的研究,这些相书的面目已经逐渐清晰。从技术上看,敦煌相书还比较简单机械,例如说“女人左颊高妨父,右颊高妨母”“臂方有财,短粗臂者则劳苦”等等,很像是给普通人参阅,带有半参考、半休闲性质的相法手册。宋代以后,传世相书才越来越多,今天能看到的可以确定年代的相书,除了四库馆臣辑录的那几种之外,基本上都是明清的作品。
 
在方术的世界中,文本与实践的关系一直是个扑朔迷离的问题。后世史家只能通过文本来揣测历史,而一名合格的术士,显然不可能仅靠“书本知识”行走江湖。比如,敦煌相书讲步法之相,说:“凡人如龙行,三公。虎行,将帅。似鹅行,大夫。似龟行,三公。似小儿行,贵。似雀行,下贱。”不过究竟如何走路才算像龙像龟像鸟雀,大概还得看相师的经验积累和临场发挥。
 
一方面是逐渐增多的相书,一方面是各类史料中保存下来的相术故事,这两者的对应性如何呢?敦煌相书云:“足心有黑子,大贵,三公”;《太平广记》有一则故事说,唐代张仁愿一只脚下有黑子,而当时还在他帐下服役的安禄山不但两只脚都有黑子,还比张仁愿的更黑更大,因此成为张仁愿的亲信。这两则材料常被作为相书知识得到实际应用的证明,不过《太平广记》这一条关于安禄山的笔记多是荒诞不经之语,例如说安禄山醉卧时化为猪龙之类,恐怕不能看成信史,但即便是后人杜撰,也得有所凭据,相书可能就是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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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0年朝鲜写本《新编相法五总龟》中的男人面痣贵贱图

但这只是例外,大部分相术故事在相书中都找不到依据。比如前引朱棣“年交四十,须长过脐”就可以做皇帝的相法,在现存明代之前的相书中就见不到类似的理论。相师也许另有其不传之秘本或秘术,不过更可能是他触景生情、因人设教。明代谢肇淛《五杂组》有一则说,兰溪杨子高以相术知名,有一次到谢肇淛斋中,坐客二十来人,杨子高一一辨识其身份,丝毫不爽。谢肇淛事后问之,答说:“此无它,但阅人多耳。”——“阅人多”实是跑江湖的不二法门,而准确判断来人的身份与职业,又是所有术士必修的基础课程,却非单靠相书所能学会。
 
术数史研究由此面临困境:一方面只能依靠现存的文献,另一方面术数的实践与文献之间却可能存在严重的脱节。其结果就是,尽管有数量繁多的术数类书籍存世,我们对古代的术数世界仍然缺乏理解。
 
王兴的新著《明代的相术:命运与身体》(Physiognomy In Ming China: Fortune and the Body)与大多数讨论术数的著作不同,作者除了讨论相学文本的演变和分化,还非常关心相术的实践。作者发现,相书的标准化记载和相术的实践之间,其实存在相当大的落差。比如说,为了说明某种长相特征,相书常常会画许多幅头像,以便读者按图索骥。但以当时的刻印技术,实在太难表现出微妙的面部差别,更别说那些分类是不是合理、标注的形容词(清、奇之类)能不能言传了。结论是,古人如果想靠阅读相书来掌握这门技术,恐怕并不容易,还得靠另拜名师,指点江湖伎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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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相术:命运与身体》(Physiognomy In Ming China: Fortune and the Body)英文版封面

 
以正统儒家的眼光来看,方术的先天不足在于,其中没有道德的位置。倘若茔地形势决定了家族的兴衰,出生时日决定了个人的命运,面目身体预示着吉凶休咎,那人为什么还要做好人呢?倘若世间万事都依照方术所揭示的规律冷漠运转,那人的意义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宋代以后,术数类书籍往往都会有一个“政治正确”的序言,预先解决这个理论困境,相术类书籍的常见套路,是说心术决定了面相,看相是为了看心,而心地善恶才是决定命运的关键。社会上还流传很多“改相”的故事,说某人本来面相不好,后来做了好事,面相改观,进而改命,那就更有道德说教色彩,也增加了术士行术的正当性和灵活度。
 
进而言之,方术的实践根植于复杂的社会心理,不但不宜用科学/迷信的二分法加以框定,也无法单靠文本窥其实际。相书条目清晰,相术实践却模糊含混;相书客观机械,相术实践却兼容道德,正说明方术与经验科学的相似性也就仅止于“相似”而已。明代冯惟敏《海浮山堂词稿》中有一支散曲讽刺相士道:“对着脸朗言,扯着手软绵。论富贵分贵贱,今年不济有来年。看气色实难辨,荫子封妻,成家荡产,细端相胡指点。凭着你脸涎,看的俺腼颜,正眼儿不待见。”神秘技术沦为语言艺术,正是一般江湖术士的必然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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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食相的概括,根植于复杂的社会心理(来源:shuge.org)


另一方面,历史文献中又充斥着相人术的成功传奇。崇尚科学理性的历史学者要么把这些故事看成是“迷信”,要么看成是“策略”。历史学的基本套路是,如果故事主角是小人物,那么就可以说他们是无知、迷信;如果是大人物,那最好还是用策略来解释更符合主角的身份,一般来说这种策略还得是政治性的。有意思的是,尽管科学一向强调经验,这些在史书上反复出现的情节却失去了成为经验的资格。换句话说,要想成为历史事实,先得经过科学的拣选,而这些方术故事只能先被判定为假象,进而归因于其他的动机,才能被历史学所理解。

 

新的术数史研究,不但应当重视文本与实践的差异,同时也要超越科学与迷信/策略的对立,方有望推进至新的境界——时至今日,外貌与心术及人生际遇的关系仍是极具吸引力的课题,由于面部识别技术的飞速进展,对面相的分类和描绘也前所未有地更加精细。蓦然回首,我们可能会发现,从荀子到今天,“看脸”始终都是时代的要素,一直未曾改变。  
 
(Physiognomy In Ming China: Fortune and the Body ,Wang Xing,Brill,2020)
 
*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 文中图片未注明来源均由作者提供

 


发布时间: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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