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航海不发达的年代乘船出使绝域,是相当有挑战性的工作,何况有时出使还负有特殊的任务,至少也有窥探日本虚实之责,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之下,使臣夜梦频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在他们留下的记录里面,所做的梦几乎清一色是忠孝主题。
1680年,德川纲吉(1646-1709)继任日本幕府将军,德川幕府进入第五代。两年后,朝鲜派出473人的庞大使团赴日祝贺,这一年,是朝鲜肃宗即位的第八年,在中国是康熙二十一年,在日本是天和二年。
虽然是去日本,使团中却有一位汉文译官金指南(1654-?),职位叫做“汉学前正”,主要的任务是应邀为日本人写字,展示朝鲜的汉文修养。朝鲜使团有这样的先例,如果正副使臣对于作诗写字不甚当行,就需要携带几位术业专攻的专门人才,以免遭日本人轻看,甚至朝鲜国王都会亲自安排这件事情。这次出使,金指南留下一部日记《金译士东槎日录》。根据《日录》的记载,他的睡眠似乎不大好,一路上梦做得很频繁。这年六月初四,使团在釜山待发,却阻于大雨,金指南梦见了“今上”肃宗的父亲显宗,以及昔年尚为世子的肃宗,内心窃喜,隔了一天,又梦见自己的母亲及家内各位子侄。开船以后,他频频“梦见严兄”、“梦归家乡”、“梦拜慈闱”。日记中此类记载达数十次之多。
在朝鲜与日本数百年的邦交史上,这样的使团称作“通信使”。从15世纪20年代到19世纪后期,有记录可查的朝鲜赴日通信使团超过60次,每次使团300到500余人不等,担负着修好睦邻、刺探情报及互通庆吊的任务。金指南参加的这次庆贺将军继位的出使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尚且让他如此心神不定,更多的使臣往返海陆路4600余里,不但要冒着漂没的危险出入风涛,还得打起精神应对武力强大的邻国,像金指南一样爱做梦的比比皆是。
比如,早于金指南近百年、于1594年出使的黄慎(1561-1617)就曾在出使路上梦到归家,醒来叹息不止,写出“已将身许国,犹有梦还家”的句子。“以身许国”不是空话,因为黄慎这次出使是在壬辰倭乱的战阵间隙负责赴日和谈的,使臣情绪始终焦灼、紧张,就连是否能生还故国也在未知,形诸梦寐自是当然。稍晚,1624年出使的姜弘重(1577-?),好几天“先人降于梦甚分明”,他认为这是因为先人忌辰已到,他却远离故土,不能拜祭,只能独自伤神垂泪。更晚些,1763年出使的赵曮(1719-1777)常梦见入阙拜见朝鲜国王,有时候梦里的国王还对他“颇为丁宁”。有一次他梦里见到去世的父亲,醒来恰逢行望阙跪拜之礼的日期,似乎在一日夜中忠孝两全,作诗说“中庭设位瞻天拜,更忆前宵梦九阍”,还在日记里面好一阵感叹。
这样的记录还有很多,像1617年出使的李景稷(1577-1640)夜里梦见还家,醒来却不复记忆,哀叹精神疲困;1719年出使的申维瀚(1681-1752)不但写过“梦踏金门拜玉旒”、“梦里分明寻故国”这样的诗句,还记下他在日本“梦到乡庐,见老母弟妹妻子悉无恙,相与嬉笑如平日”的梦中团圆场面,算是险恶波涛中的小小安慰。
在航海不发达的年代乘船出使绝域,是相当有挑战性的工作,何况有时出使还负有特殊的任务,至少也有窥探日本虚实之责,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之下,使臣夜梦频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在他们留下的记录里面,所做的梦几乎清一色是忠孝主题,似乎纲常不但早已掌控了白天,就连夜晚的梦寐也都统统接管,既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夜里所梦当然就是白天所思的了。
自然,“东国士夫”天性淳厚,一腔忠孝乃是立身之本,这是朝鲜人常弹的老调,后人历世既远,自不能贸然否认。但读史者也不能不想到,朝鲜使臣于笔端记梦之时,也一定有其选择,原因无他,乃在于通信使的这些记录并不是仅供自赏的私人笔述,而是极为敏感的政治文献,其中一字一句都可能关乎内政外交,这些忠孝之梦不仅可以对内宣示使臣的忠诚与道德,也展示着朝鲜上下一心、臣僚用命的对外形象。
朝鲜使臣的政治正确包含很多内容,忠心无二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位频繁梦见母亲的汉文译官金指南,一路上被日本人求字的热情弄得疲于应付。他说,“我国文献之名,素饱日东人之耳目。求诗求墨之请,在路次已不可堪。及到舍馆,自馆伴与其国执政者,以至厮养之倭及儒释好事辈,张纸研墨,日来求恳。”使团中另外两位专门负责写诗的官员也是门庭若市,求和诗、求指教的日本人“来者杂还,挥之不去”,以至于成为“苦役”。使团驻留对马岛,金指南看到“有一年少可爱僧人,颇解文字”,就“以书问之”,相识之后,僧人“求书甚恳”,他写了一大幅,对方“如得重宝,称谢仆仆而去”,让金指南觉得“甚可笑也”。
尽管有战争失败的历史,朝鲜人还是一直把日本看成是蛮夷,是王化不到的野蛮之地。这不是使臣到日本亲身查看之后得出的结论,而是朝鲜根深蒂固的先见,而文化优越感的来源则在于朝鲜距中国较近,得中国文化熏陶独多。金指南在日本京都见到一位“儒倭”,向金指南列举了日本所行国婚丧祭宾等礼节,并且问他朝鲜的礼仪是否也与之相仿,金指南“观其所记,无不是丑陋而怪讶者也”,于是他特意声明,“我国常行之礼,悉遵朱文公五礼仪,而至于抬舆之贱,莫不遵守者”,如果日本人需要了解朝鲜礼仪,直接去学习朱礼就好了,结果该人“不胜健羡,致敬尽礼而去”。
不仅要表明朝鲜在文化上高日本一等,而且要表示出日本人对朝鲜文化的竭诚向慕,是大部分通信使努力达到的目标。申维瀚写过一段跟金指南的记述可以相互印证的话,说“日本人求得我国诗文者,勿论贵贱贤愚,莫不仰之如神仙,货之如珠玉,即舁人厮卒目不知书者,得朝鲜楷草数字,皆以手攒顶而谢”,这当然是因为日本人“素知文字之可贵,而与中华绝远,生不见衣冠盛仪,居常仰慕朝鲜”,所以朝鲜人的一字一纸都可以成为日本大官的夸耀之资。就连日本的音乐歌舞,申维瀚也深加鄙视,据说日本人很爽快地承认:“弊邦儒风,虽谓之绝无可也。”
既然儒风绝无,那日本的风俗自然也就乏善可陈了。1747年随团出使的洪景海(1725-1759)只凭日本人的衣服相貌就“不问可知其为蛮夷也”,颇可代表大部分朝鲜使臣的立场,而最足为蛮夷之风的,就是无男女之防。1606年出使的庆暹(1562-1620)说日本人“异母及兄之妻妾,其父兄死则谓之传系,淫烝而居焉,禽犊之行,言之污口”,赵曮说“淫渎之风无异禽兽”,仅算是一笔带过而已,像申维瀚所描写的,“淫秽之多,便同禽兽,家家必设浴室,男女同裸而浴。白昼相狎,夜必设灯而行淫。各齐挑兴之具,以尽欢情。即人人贮画轴于怀中,华笺累幅,各写云情雨态,百媚千娇。又有春药数种,助其荒惑云”,简直就是穷形尽相,恨不得剥皮见骨。更有甚者,许多使臣还在记录中提到日本雅好男风,男子妆容如妇人而作娼,这就更是难容于圣人之世的禽兽了。
“禽兽”二字确实也常常出现在通信使的笔下。李景稷说日本人“为朋友捐身者比比有之,视其至亲无异路人,伦气歝绝,直一禽兽之场也”,黄慎说“至于嫁娶,不避娚妹,父子并淫一娼,亦无非之者,真禽兽也”,都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而李景稷一句“国无宗社享祀之仪,民无生养死祭之礼,上无政刑听谳之法,下无狱讼呈诉之例”,就彻底给日本打上了野蛮国度的标签。
现存的通信使记录大约有40多种,大部分都有刻本流传。这些文献的体裁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日记,一种是诗集,一种是根据日记等公私记录删改编订而成的见闻记。可是无论具体体裁如何,也无论是否刊刻,这些使行记录既已流传,就会发生政治作用。1443年,申叔舟出使日本,留下一部《海东诸国纪》,是现存最早的通信使出使文献。这部书体例完备,记载详尽,事实上成为日后朝鲜处理对日邦交的重要参考书,后来通信使行记的写作也无不受其影响,或补正其记载,或引述其条文,就连日本人也多次与朝鲜使臣讨论,研究书中记载日本地名的得失。赵曮说这些通信使行记录“无言不有”,不但“山川、风俗、官职、法制之大者,前辈所录已尽得之”,就连“衣服、饮食、器皿、花卉暨夫应行仪节、日供加减等事”,也有前辈通信使已经详细记录,一编在手,就可作出使指南,按册而行。1764年,汇集了22种通信使文献的《海行总载》编成,其目的首先就在于为使臣提供“行中考阅之资”。
1719年,申维瀚在大阪看到日本刻书极多,然而“最可痛者,金鹤峰《海槎录》、柳西厓《惩毖录》、姜睡隐《看羊录》等书,多载两国隐情,而今皆梓行于大阪”,这些朝鲜使臣记载日本情形的书籍却在日本公然刊刻,“是何异于觇贼而告贼者乎?”他认为这是馆译私自将书籍贩运到日本,所以才有此天下奇闻,“使人寒心”。既然通信使的记录有如此敏感,使臣们对此也了然于心,那于下笔之际也就不能不有所斟酌。
外交虽然麻烦,内政有时候更为棘手。数百年中,朝鲜是唯一与日本有邦交关系的国家,日本则是对朝鲜威胁最大的国家,对日邦交与朝鲜内政息息相关,使臣往往在内政外交的夹缝中小心翼翼,不敢稍有逾越。
1876年金绮秀(1832-?)奉命出使日本,窥测这个刚刚打败朝鲜、逼签了《江华条约》、并且据说是正在“维新”的强邻,使行中见到诸如轮船、火车、电报、路灯、博物院、元老院等新事物,见识了明治日本上下竞言富强的新风气,以及大臣皆负实际责任、“凡事必先定约条”的效率极高的行政体系,受到极深的刺激。根据私下的记载,金绮秀对日本人物的印象是“一见可爱”,说在街面上“无论男女贵贱,日日所见,不知几万万人,而始终不见一个残疾之人,一个寒乞之人”,说和他一同出使的李容肃曾赴北京十余次,阅人无数,所见中国人中“跛者、眇者、侏儒者”竟然达到十分之一的比例,乞丐比比皆是,而日本却“万万无一残疾行乞者”。至于市容之壮丽,市面之清洁,更不在话下:“道路之干净无比……尤洁于北京人可知。”而之所以可以有这样的建树,亦源于政府的“体制创新”:“游食之民,一切置辟,而一扫除以上皆有廩给,故无一流丐之人云”,一个新时代正在日本降临。
然而在提交给政府的正式文件中,这一切新气象都荡然无存,只有短短十三条无关痛痒的见闻,描述了往返程途、山海风光、气候、街市、城郭等事项,虽也提到日本的练兵和富强之术,却不忘说“其政令似出于卫鞅遗法”,似乎不必有所应对,日本就可如暴秦一般二世而亡,甚至直谓“外样观之,莫富莫强,……而阴察其势,亦不可谓长久之术”。对于正在风雨飘摇之中的朝鲜来说,这与其说是一种“暂缓告知”的安慰,不如说仍是使臣忠孝之梦的延续:身处激变时代的颟顸小国,希冀国家的富强与自由,恐怕也只有于自我安慰的梦寐中求之了。
通信使的出使行记是写给国内看的。除了记录见闻、报告出使过程及成果之外,它还担负着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描述一个符合朝鲜人想象的日本。朝鲜自身通过这种对外国的格套化描述,获得了在东亚的国际秩序中“下中华一等”或“小中华”的自我位置,而使臣个人的忠孝品格、不辱使命的政治担当、代表文明上国的文化使者地位,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