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钻他故纸,驴年去
《中华读书报》2014年12月24日 记者 韩晓东
时代留给葛兆光这一代人的选择并不多。
1960年代初,10岁出头的葛兆光随父母从北京下放到贵州黔东南地区,初中毕业被上山下乡大潮裹挟去苗寨呆了三年多,差不多整个1970年代先后在砖瓦厂、农药厂和供销社当工人,直到国家恢复高考,才通过考上北大回到北京。1984年从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葛兆光去到扬州师院历史系,一待就是8年。1992年再度返京入清华,又15年后,回到出生地上海,组建复旦文史研究院,操劳6年,终于在去年6月辞去院长冗务。从1978年入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这是当年北大在贵州招生的惟一一个名额)至今,从古代中国的宗教史研究到思想史研究,再到如今的“从周边看中国”,葛兆光只做了一件事:钻故纸堆。这一钻让他钻出了一部部厚重的学术著作:《禅宗与中国文化》、《道教与中国文化》、《中国思想史》、《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也让他的视力严重受损,历3次视网膜手术,勉强保住右眼。这样一位认真的学者,多年来以其扎实、严谨的治学态度,不断思考、开拓的问道精神,向学界、学人传递着坚定、沉稳的力量。
读书报:能否介绍下您今年的著作《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在国外获奖的情况?
葛兆光:《想象异域》这部书,获得东亚出版人协会的“2014 Paju Book Award”中的“著作奖”(Writing Prize),10月初在韩国坡州举行了颁奖典礼。获奖本身不重要,但是,让我很高兴的是在韩国获奖,说明这本依据朝鲜汉文史料,讨论朝鲜燕行使者观察中国的著作,在韩国学界也得到认可。特别让我期待的是,目前一位韩国国立首尔大学的教授,正在翻译这部书,希望这本中国学者的书,能够引起韩国学界的反应。
读书报:从《禅宗与中国文化》,到中国思想史研究,再到“从周边看中国”,既反映了您治学研究的路径,也反映了您思考的路径。您怎么概括这条治学之路?
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是1986年出版的,我刚刚硕士研究生毕业两年,写得很不成熟。不过,这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热”大背景下的作品,主要反映的是那个时代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复杂心情,也反映那个时代中国学者对禅宗历史与文化的矛盾看法。有人说,我每十年学术重心有一个转移,第一个十年是禅宗与道教,第二个十年是思想史,第三个十年是东亚与“中国”,也许有一点儿道理。不过,我更觉得“形势比人强”,从根本上说,这是学术情势转移,让我个人的学术重心在不断变化:先是八十年代“文化热”中形成的批判精神和理想主义,让我一进入学术世界,就有某种对政治、历史和文化的关怀,因此,总是试图通过传统宗教史研究表达对现实的看法;接着,是九十年代的中国巨变,让我不得不沉潜于学术,通过古代思想史研究来体现自己的思想批判,试图重新理解中国这个复杂的,也是不断变动的思想世界,究竟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然后,则是面对中国在东亚的处境,研究这些来自周边、国际和内部的重重困境,究竟它的传统背景和历史渊源是什么?也希望反思,现在对我们这个“中国”,究竟应当怎样来重新认识?
读书报:您曾说过,思想史研究要在讨论中保持对现实的针对性,要能够诊断当下的思想问题。您认为您开拓的“从周边看中国”是对应了哪些现实问题?此一领域的研究对于观照今日之中国与周边又有何现实意义?
葛兆光:可能大家都知道,现在有关民族、疆域、宗教、国家和认同等等,是国际学界特别关注的话题,我们提倡“从周边看中国”的研究,就是在针对这些话题发言。但是,为什么是“周边”?第一,当然是因为“周边”尤其是日本、韩国、越南,在历史上与中国有很多传统共同性,也留下相当丰富的汉文史料,这些史料体现了“异域之眼”和“他者立场”;第二,中国过去最密切的联系在这个“周边”,而现在引起最多麻烦的也在这个“周边”,可是,很多中国人仍然沉湎在“天朝大国”的想象中,甚至不自觉地停留在类似“华夷之辨”的汉族中心主义的立场上,打破这种停留在历史迷思中的想象,让我们正视现实的周边,学习着从他们的角度看中国,理解他们对中国的立场和观念的变化,这对中国的自我理解也很重要;第三,由于中国的疆域、族群、文化和历史的不断变动,有的地方从“异域”变成“新疆”,有的地方从“内地”变成“外藩”,周边地域与民族,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国家”,或者何故成为“两个世界”,这是很值得研究的。你看现在乌克兰的克里米亚、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加拿大的魁北克,出现的那么多问题,连类而及,难道不是我们应当注意的吗?
读书报:“从周边看中国”,您“看”到了什么?
葛兆光:简单地说,我看到的是,第一,十七世纪中叶,甚至更早的时代,所谓“朝贡体系”、所谓“汉字文化圈”,或者“中华天下帝国”已经逐渐崩溃,中国对于周边的文化优越感,其实,只是遥远的记忆,我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第二,有关“中国”,有很多被“减法”减去的历史,在周边的眼睛中重新浮现,有很多“只缘身在此山中”,自己看不清楚的历史细节,被他者的眼睛看见并且记载下来。即使是作为中国明清史的资料,它们也相当宝贵。
读书报:《宅兹中国》出版后在学界引起不小的震动,《想象异域》也是,加上《朝鲜汉文燕行文献选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两套大型文献整理出版后,带动国内包括海外学界相关领域研究的变化有哪些?
葛兆光:究竟产生什么影响,我不太好说,总不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但我感到很高兴的是,虽然它从来并没有被列入过什么“规划”或者“课题”,可是,由于我们一方面整理出版文献资料,一方面通过学术论著和国际学界互相对话,这些年来, “从周边看中国”这个说法,好像不断有国内外学者提起,这说明我们几年来的提倡和推动,还是有一定效果的。
读书报:您曾提问过,“中国传统文化,可能成为建构现代中国的文化基础,并成为对抗西方文化的核心吗?”在当下的传统文化热中,您认为这个问题有答案了吗?
葛兆光:坦率地说,我始终认为,第一,传统中国文化,是“中国之为中国”的前提或基础,但是,它必须像林毓生先生说的,有一个创造性转化的现代转型过程;第二,我们常常说的“中国传统文化”,可能只是“汉族中国文化”,现代中国如果仍然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它必须学会与其他族群、其他文化彼此交融和共存;第三,它绝不是“对抗”西方文化的东西,相反,应当是和西方(欧洲)文化和谐并存的东西。所谓“中国传统文化”,绝对不能作为凌驾于其他文化之上的文化,我很反感那种“唯我独尊”的态度和观念,其实,汉族中国文化只是汉族中国得以保持传统中国性的东西,中国人应当承认,自己只是世界多元文化中的一元,在保护自己文化的同时,必须接受学会接受普遍文明,就是在现代国际秩序中,通过普遍文明规则,成为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员。
读书报:您曾写过一篇小文,标题是《钻他故纸,驴年去》,在读者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您的人生自况,可以这样理解不?您的眼睛近况如何?
葛兆光: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在“钻故纸堆”呀。
以前,哲人既说过“诗意地栖居”,也说过“以学术为志业”,我无法真正“诗意地栖居”,做个神州袖手旁观人,只好“以学术为志业”,仍然钻故纸堆,在历史中观看现在。
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常常自嘲,是“一目了然”或者“只眼独具”,还好,一只眼睛也能够“从周边看中国”。
读书报:请简要介绍下下一步的研究和著述计划。
葛兆光:关于我个人下一步工作计划,暂时还没有确定,因为这些年太累了,自从2013年夏天卸任复旦文史研究院院长之后,希望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沉下心来想一想,读读书。暂时可以说出来的,就是我会暂时告别“从周边看中国”领域,去整理一些过去存下来的旧讲稿。
(本文为受访者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