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文化,怎样复兴,如何认同?
——从历史角度看中国文化认同问题
葛兆光
(上海·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
“中国文化的复兴”,是这次达沃斯论坛出的题目。我相信提出这个主题的人,一定怀抱热情,就是期待中国不仅经济“崛起”,还希望文化“复兴”。不过,我今天要讲的,可能多少有一些“煞风景”,希望给这种热情带来一些冷静。
因为这里有很多问题。什么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如何才算复兴?复兴文化是为了中国认同吗?这几年来,我一直表示我对某种现象的疑虑,即随着中国的“膨胀”,中国出现重返传统,强调国学,高唱爱国的趋向。我的疑问是,现在讲“国学”会不会窄化为汉族之学,讲“传统”是否会把中国文化窄化为儒家一家之学?过度强调中国文化复兴,会不会导致一种危险的极端趋向,即布热津斯基(Zbigniew Kazimierz Brzezinski)在《战略思维》(Strategic Vision)中所谓的“崛起之后的自我错觉”?
请让我先从“什么是中国文化”这个问题讲起。
一
这些年来,我曾在很多场合批评现在论述中国文化的方法,因为讨论中国文化的著作或者论文,常常是用一种概论(或者说宏观)方式笼统地介绍所谓“中国文化”。可是我觉得,要讲清什么是中国文化,“中国”两字是相当重要的,如果这个文化是中国有(或比较明显),而其他国家没有(或者较不明显),或者说华人世界有(或比较明显)、其他民族没有的(或者较不明显),这才是比较“典型的”中国文化,你不能把那些“非典型的”东西叙述一遍,就算中国文化。
那么,什么才是典型的“中国的”文化?这里先以汉族中国文化为主来讨论。我曾经在一次演讲时说到,特别能呈现汉族中国文化的,可以简单地归纳为五个方面:第一是汉字的阅读书写和用汉字思维。第二个是古代中国的家庭、家族、家国结构,以及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儒家学说,包括儒家有关国家、社会和个人的政治设计。第三个是所谓“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在中国,各种宗教都没有超越性的绝对和唯一,彼此在政治权力的支配下可以彼此兼容。第四个是理解和诠释宇宙的“天人合一”思想、阴阳五行学说,以及从这套学说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知识、观念和技术。最后一个是在“天圆地方”的宇宙论影响下,形成的古代中国非常特殊的天下观,以及在这种天下想象下,形成的以朝贡体制为基础的国际秩序。
如果你拿这几个方面跟基督教文明比,跟伊斯兰世界比,甚至跟东亚、南亚既相信佛教也用儒家律令的区域比,你会发现这才是“(汉族)中国”的“文化”。所以,千万不要用“放之四海皆准”的宏大概念和空洞语词(比如中国文化强调“中庸”、讲究“伦理”、重视“家庭”等等),来抽象和泛泛地定义中国文化。而更应当指出的是,这些文化的来源是复杂的,绝不仅仅是“儒家”与“理学”、“五经”与“经学”可以笼罩的,也不仅仅是现在所谓的“国学”可以涵盖的。
二
但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因为“中国”仍然是一个需要重新定义的概念,以上所说的各种文化现象,虽然贯穿中国历史数千年,一直处于主流位置,但只是汉族文化,如果我们承认,“中国”并不只是汉族之中国,那么,上述“中国的”文化,仍然无法简单地认为它就是“中国文化”。
如何重新解说和界定“中国”这个概念,目前是一个麻烦的问题。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历来我们将三个概念习惯性地混淆了:一个是以汉族为中心的、语言、风俗和种族基本有同一性的“中国”,这是我们大多数汉族人一提起来,在头脑中马上会蹦出来的“中国”。还有一个是历代有效控制疆域的传统帝国,那是“王朝”,就像二十四史里面所记录的。再一个则是以现代中国合法领土为空间的一个“(多)民族国家”。很多人经常讲到的“中国文化”,实际上,不由自主地说的是汉族中国的文化,包括现在讲所谓“国学”,实际上还是以汉族、以儒家为中心的学问。可是,现在的中国疆域和民族,基本是十七世纪中叶以后由大清帝国奠定的,是一个满、蒙、回、藏、苗加上汉,疆域很大的,多“民族”大“帝国”。当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了这一帝国遗产,就让我们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认识面临几重困境。第一,我们讲的中国文化和民族认同,只是汉唐宋明的汉族的文化中国认同,可是经过蒙元、满清、民国,所谓“炎黄子孙”的历史,儒学为中心的文化,汉族为中心的国家,都不足以成为整个现代中国的认同基础。你不仅得兼容历史上融入中国的异族与异文化,而且要要兼容满、蒙、回、藏、苗的文化。第二,认同不仅仅是历史、族群和文化的问题,政治制度也是获得认同的重要因素,我一直认为,认同的根本,除了民族、历史与文化之外,更在于这个制度给人们什么样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国家(或者政府)如何保证人们的生活条件和自由空间。第三,过去人们讲中国文化认同,基本上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东西,并不完全契合于“领土”和“边界”,但现代民族国家是有边界的,有合法性政府控制的。可是,很多人容易把(文化意义上的)祖国情感、(法律意义上的)国家承认和(政治意义上的)政府拥护这三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混起来。
identity这个词说起来很简单,可是到了中国,就变得特别复杂。
三
毫无疑问,当下“中国文化”正面临危机,因为自从大航海时代之后一波又一波的“全球化”冲击,原来的文化传统其实离我们渐行渐远。
下面,仍就五个方面来说:(一)虽然中国仍然使用汉字,但现代汉语中的文字、词汇和语法有很大变化,今天的汉语不仅由于蒙元、满清时代口语有很大影响,更重要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使得传统口头语言成为书面语言,通过现代汉语理解和表达的世界,已经与传统大不一样了。(二)虽然在现代中国尤其是乡村仍然保持着一些传统秩序,但是家庭、社会和国家的结构关系变化了,以乡村社会为基础的传统中国秩序,被现代的城市、交通与媒介改变了,建立在传统社会上的儒家伦理与国家学说,也逐渐失去了基础。(三)自从晚清以来,儒家、佛教与道教,即原来的各种宗教,渐渐退出价值领域和信仰世界。(四)天人感应与阴阳五行为基础的观念、知识、技术,在近代科学冲击下,已无法对于政治世界和自然世界作出一般性解释。(五)近代欧洲奠定的国际秩序与条约关系,不仅摧毁了原来中国的天下观念和朝贡体制,也重新界定了中国与世界各国的关系。在这个全球化时代,古代中国的宇宙观和国际秩序,已经不再有效。
四
我理解,正因为文化有危机,现在中国有一个需要文化复兴的焦虑,特别是,当开放的中国越来越深地嵌入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有人在呼吁摆脱西方控制,所以特别强调中国文化的复兴,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建立中国认同。
正如我前面所说,认同问题很棘手,它有可能刺激出民族主义。当然,我们不太像西方理论界,对民族主义特别警惕和反感。现代中国从梁启超1901年《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以来,对民族主义就没有那么极端的看法,因为二十世纪的中国一直在追求国家的富强和独立,对民族主义没有那么仇视。可是,民族主义在中国是双刃剑,并不那么单纯。我总觉得,现在之所以出现传统热、国学热,除了一些朴素的文化情感之外,有一些动机是很奇怪的,要么是“以西方反西方”,用舶来的时尚理论包装“伪民族主义”,要么是借助政治中的“中国崛起”论,在所谓的“文化自觉”旗帜下,塑造或想象强敌,以增强所谓“凝聚力”。现在有很多新理论,比如“东方主义”、“全球化危机”、“现代性问题”等等,当学者用这些理论构造或想象出一个对抗性力量时,就把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感情变成了呼唤民族主义的悲情,而这种民族主义的悲情很容易支持政治上的国家主义,一旦民族主义被政治力量介入,是非常可怕的,它有可能变成对全球文明、普世价值、交往规则的对抗性力量。
所以我觉得,在现代中国思想世界中,理性的“分化”很重要,政治的,历史的和文化的,民间的、学界的和官方的,都要有一个界限,文明和文化也要有一个区分。我们承认,(普遍的)文明和(特殊的)文化是会冲突的,但在理性中对文明和文化进行一定区分之后,你可能不会对全球化对现代性——这是一种(普遍的)文明——有那么简单和强烈的排斥感,好像这一来,我们(特殊的)文化就要被全球化和现代性瓦解了。简单说,全球化是大家用一个节奏,用一个方法,用一个规则互相交往,这种交往如果没有共同规则,那就像在篮球场上踢足球,就会乱套。总归要有一个彼此认可的交往规则,一个大家遵守的基本伦理,这个规则和伦理就是全球化带来的“文明”。现在的问题只是,我们如何小心翼翼地在“文明”冲击下,使不同“文化”还能保留下来,成为新资源。
坦率地说,我没有什么锦囊妙计来谈中国文化的复兴。我的看法是,要期待中国文化复兴,第一,要期待中国自身在政治、制度和经济上的变革;第二,要对传统文化有真正的认识,并且能对传统资源进行现代的创造性的再诠释;再次,要理性区分文明与文化,不必把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看成是非此即彼的对立选项;最后,真正复兴中国文化必须提升全民素质,认识到独特的中国文化不是口号和标签,而是历史和教养。我们不必对全球化和现代性有这么大的反感,其实,在未完成现代的时代批判现代性,因为批判现代性而倡导回向传统文化,有时候只是理论上的追赶时尚和政治上的某种需要。
五
希望中国文化复兴,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问题是,传统不是固定的,中国不是单数的,文化也不是想复兴就能复兴的,我要指出的是,一定要理性地看到:
第一,中国文化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历史一直在对文化做“加法”与“减法”,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文化传统,将来的中国文化也是这样“变迁的传统”。
第二,从历史上看,古代中国和文化曾兼容了多种族群与多种元素,这是一个“众流汇聚”的文化共同体,而现在中国又已经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因此一定要承认中国文化的“复数性”。
第三,在近三四百年尤其是晚清民初,中国经历了“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原来的文化传统已处在断续之间。现在当然需要重新发掘传统文化资源,但是,如果以“原教旨”方式刻舟求剑,固守想象中的文化传统,只是固步自封。
我深切地感受到,现在膨胀的中国那种非常强烈地要求“弘扬”中国传统、中国色彩、中国价值的焦虑,这焦虑来自晚清民初之后越来越紧张的心情,“追求富强”的强烈愿望,“天朝大国”的历史记忆,确实是中国百年来不断把“时装捡起来穿上,脱下一件再换一件”的原因。一百多年过去了,随着当下中国渐渐“膨胀”,有人便急切地要向世界证明,泱泱大国不仅要在经济上进入“前列”,政治上发出“重音”,而且应该在文化上占据“中央”。我所担心的,正是中国的“传统热”和“国学热”,千万不能因为这种紧张心情,让它不仅没有实现“中国文化的复兴”,反倒变成民族主义或者国家主义的学术形式和动员力量。
* 此文发表在《财经》与《哈佛商业评论》合编《2012年夏季达沃斯论坛·智能新领军》“文化”栏目,稍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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