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学报》2012年第3期“文史研究新视野”栏目刊载张佳助理研究员的论文《别华夷与正名分:明初的日常杂礼规范》。以下为文章提要与栏目主持人语。
别华夷与正名分:明初的日常杂礼规范
张 佳
[摘 要] 以统治族群变更为表征的元明易代,对中国近世社会文化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明初在“用夏变夷”、“复古”等口号下推行的礼俗整肃,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民间日常杂礼的清整和规范,即是其中的内容之一。明初在“别华夷”、“正名分”等理念推动下进行的礼俗改革,实质上是儒家意识形态与政治权力相互配合,对民间生活进行的儒家化改造。它们共同塑造出明代前期整饬有序的社会样貌,也创造出一个后人看来礼制谨严、风俗淳厚的时代。
[关键词] 洪武 礼俗改革 “胡俗” “用夏变夷”
主持人的话
葛兆光
14世纪中叶的元明易代,究竟给后世中国文化带来什么影响?这一“王朝革命”是朱元璋(宋濂代笔)《谕中原檄》所谓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复汉官之威仪”吗?几十年以前学界就在讨论。举三个例子:1938年,中国学者蒙思明在《元代社会阶级制度》中说,明代取代蒙元的最初动机,“虽不免有若干之民族矛盾,而民族矛盾之非革命之主因”,只是“革命之以阶级斗争发其端者,遂以种族斗争终其局”。若干年后,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写《从洪武到永乐》,也觉得明代政治从一开始起,“主张对蒙古的民族革命的意识就非常低”,只是汉族文化意识所带来的种种制度变化,意外地使得“这场革命最初并没有民族革命的意识,但是结果却成为了民族革命”。同样,20世纪50年代蛰居香港沙田的钱穆先生细读明初各种文集,他也很诧异地发现,新朝的很多士大夫,好像对明初汉族文化复兴并没有那么欢欣鼓舞,“旧朝已覆,新朝已兴,在当时士大夫心中,亦似乎茫然不知,漠然无动。乾坤洗涤,天地清平,诸儒视之若膜外”。
也许他们说的都对。元末群雄并起争天下,最终推翻蒙元政权的时候,复兴汉族文化的意识,其实并没有这样自觉与浓烈。不过,到了明朝建立之后,在新朝疆域内“去蒙古化”就成为确立政治合法性与文化正统性的一个必然的措施。在这个意义上说,“去蒙古化”是一种后设的制度,因为要证明这个革命的价值,就要证明前朝异族文化的野蛮。要强调这个政权的正当,就要强调自己延续了伟大的文明。要确立新文化的意义,就要在各个领域把旧文化驱逐出去。明代初期的“去蒙古化”,包括洪武元年“禁胡服、胡语、胡姓”、洪武五年禁止蒙古人自相婚嫁等等,都是从文化、风俗、文献甚至血统上泯灭蒙古的存在。
我曾经强调思想史研究要重视思想的“制度化”。因为某种思想是否真正能够在生活中落实,一个重要途径是它是否能够经由官方权力“制度化”,依赖国家权力贯彻到社会和生活之中。张佳博士在这篇论文中用丰富的文献与图像资料,对明初有关“胡名”与“跪拜”这两个看上去并不很引人注目的制度性禁令进行介绍,说明了洪武一朝政治权力对于儒家理念的制度化推广,以及这种制度化推行在形塑明初社会形态中的重大意义。他指出,明代初期,官方既禁止“胡名”,又禁止滥用先贤、皇帝、国号为名,不仅使得蒙古时代形成的汉人胡名现象大为减少,形塑了汉族历史与文化的崇高与神圣,也导致了胡人的被迫汉化;同时,明代初期对民间日常礼仪的改革,说明官方为了恢复传统汉族礼仪,对于蒙元时代逐渐蔓延的蒙古跪拜、饮酒、服装、统统严厉禁止,甚至在书札格式中出现的跪拜词语都一律禁用,这种努力导致了明代文化的“去蒙古化”。尽管这种制度化的用心,也许确实是为了王朝政治合法性的事后措施,但是正如这篇论文所说,明代以前,这种事情只是士大夫阶层的移风易俗,很少有国家直接干预。但是,“明初政府颁定的这些日常仪节规范,反映了国家触角在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延伸,也反映了儒家意识形态在国家的密切结合下,对社会生活的积极渗透”。
仔细思考中国14世纪以来的政治与文化嬗变,元明之际这一历史关节点的种种现象,也许格外值得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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