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城市大学比较文学与翻译讲座教授张隆溪《掷地有声:评葛兆光新著〈宅兹中国〉》,收入《思想》第18辑《中国:革命到崛起》(台北联经,2011年6月);南开大学历史系孙卫国教授《多重的视野与多面的历史》,《读书》2011年4月号;《文汇周末》2011年7月2日《西方不是中国唯一的镜子:认知“中国”的三个向度》。
掷地有声:评葛兆光新著《宅兹中国》
张隆溪
[提要]中国、亚洲、世界,这些概念近年来在学术和非学术的讨论中,都是相当热门的话题,在很大程度上,这也是西方关于民族国家以及全球化和区域研究等话题在中国的回响。我们不时看见这类西方理论的话题在中文学术界出现复制式的类比,却不见足够多的人站在中国学术的基础和立场上与之对话,更少有中国学者对之作出反思式的回应。
多重的视野与多面的历史
孙卫国
[提要]葛兆光的新著《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尽管只有三篇八章,篇幅不大,但是所讨论的问题却相当重要。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说,其所关注的问题是:世界,东亚与中国,学术与政治,认同与拒斥,国别史与区域史等大问题,而这些问题几乎都不在一个层面上。诚如他所强调的,本书所讨论的是一种多重视野下的多层面的历史。
西方不是中国唯一的镜子
认知“中国”的三个向度——读葛兆光《宅兹中国》
潘启雯
“中国学”,当下几乎已是异域学者们各种新理论阐述的“试验场”,他们用林林总总的视角和五花八门的理论讨论现代中国的形成、现代理论的兴起、现代世界中的中国处境……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葛兆光认为,这种现象“很时髦很吸引人”!不过,这些异域学者们有时候只是在抽象理论上逻辑演绎,既与历史环境无关,又缺乏史料支持,即“如果只是用一种常识来反对另外一种常识,那我们还将陷在迷信的雾霾里发呆,失去自省的好时机”。
日前,葛兆光在他的《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中以一个中国学人的身份,深入思考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乍看,全书内容粗芜杂乱,但细细读完,还是可以看到其中蕴含的一条主线。具体来说,这本书关注和研究的核心问题存在三个方面不绝于耳的争论:一,古代中国究竟是个“帝国”,还是不断变化的“民族—文明—共同体”,或者是个边界清楚、认同明确、传统一贯的“民族国家”?二,历史研究要不要抛开国别史,重新寻找一个“历史世界”?三,“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的新理论,是否过度小看了“中国”,尤其是中国的历史延续性和文化同一性?这些争论,各有特点,耐人寻味,对反思“中国学”精髓颇有现实意义。
“宅兹中国”——用的是1963年在陕西宝鸡发现的西周铜器《何尊铭》文中的一句话。《何尊铭》文说的是周武王灭商后营建东都之事,“宅兹中国”的“中国”可能指的是常被称为“天之中”的洛阳。葛兆光说,我只是借它来作为象征,不仅因为“中国”一词最早在这里出现,而且也因为“宅”字既有“定居”的意味,也让人联想起今天流行语中的“宅”,意思似乎是“墨守”,这新旧两重意思,让我们反省,一个身在“中国”的学人,应当如何既恪守中国立场,又超越中国局限,在世界或亚洲的背景中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
引发葛教授做这一课题研究的缘起,主要也有三个因素:其一,1895年以后,大清帝国开始走出“天下”,进入“万国”,原来动辄便可以“定之方中”(语出《诗经》)、自信“允执厥中”(语出《古文尚书》)的天朝,渐渐被整编进了“无处非中”(艾儒略语)、“亦中亦西”(朝鲜燕行使语)的世界,继而不得不面对诸如“亚洲”、“中国”和“世界”这样一些观念的冲击。为什么是“亚洲”?究竟什么是“中国”?中国如何面对“世界”?看似平常的常识背后,潜伏着一个又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为重新界定何为“中国”提供了主要的历史背景。其二,当下中国面临着不容忽视的内部和外部问题,迫使学术界开始讨论关于“中国学”的许多问题。其三,在这个“视西人若帝天”的时代,需要人们从中国的历史和背景出发,重新界定“什么是帝国”、“什么是民族国家”,而不应只是从既定概念和先验理论出发。其间很多看似好玩、有意思的故事,当作思想史材料加以细致分析时,现出的不止葛教授的洞察力,还有国人无法回避的苦涩与沉重。
葛教授研究和关注中国的历史论述,潜台词却是“现实中国”。众所周知,18世纪之前,中国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基本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各领域也一直是周边诸国竞相追逐和模仿的对象。与中国距离较近的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对中国的政治制度、文化等方面更是亦步亦趋,派遣学者来华学习中国文化更是从未间断过,从而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文化区”。文化、制度方面的相似性以及朝贡体制等因素的影响,造成了中国与周边诸国复杂的国际关系,这些国家的国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复杂而暧昧。
近代之前,周边诸国对中国的认识处于逐步演变的过程中,这种认识的转变,导致了新的复杂的国际关系,并进而对中国近代以来的命运产生了重要影响。以前,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国际关系、政治制度等的研究大多是从中国内部出发,因此对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关系、文化交流、国民心态等方面的认识往往存在片面和偏颇之处。随着目前中国在世界的再次崛起,对中国在亚洲的地位,以及与周边诸国如日本、朝鲜、越南等的关系需要重新认识。
其实,人群,不论其以文化定义自身,还是以地理疆界区别于他者,总是要为自我存在的意义(合法性)寻找基础。对一个人群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问题更大更紧迫。葛教授也把这种“紧迫”融入到自己的研究之中,并提出中国人“自我认识”的三阶段论:一个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想象天下的时代,当时由于中国的周边没有更强大的文明,中国人总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大,居于天下的中央,于是,就形成了思想上的“天下”观念和政治上的“朝贡”体制。这样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具有文化的自信心,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自我封闭的一面。在漫长的传统时代,中国人的自我认识是自视为“华夏”(“夏”字带有“雅”的意思),而周围都是“蛮夷”。
直至晚明以后,尤其到了晚清,这种“认识”才被西方人的坚船利炮打破。之后,中国人进入了认识世界的第二个阶段,也就是以一个整体的西方作为中国自我认识的镜子,中西文化的比较也应运而生。可是,我们也总在怀疑,西方是不是中国唯一的镜子呢?它跟我们的比较,是否就能令我们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似乎并不完全如此。所以,我们希望进入第三个阶段,“从多面镜子来认识中国”。也许,当下正是一个需要“多面镜”的时代——由于中国自身的存在,在与世界的互动中,整个世界格局将被重新定义,中国也将因此重新定义自己,这无论对中国还是世界都不无裨益。
葛兆光从历史、文化和政治三个向度出发,提出了在“中国”研究中特别值得重视的要点:首先,从历史意义上说,“中国”是移动的。其次,从文化意义上说,中国是个相当稳定的“文化共同体”,这也是“中国”作为“国家”的存在基础。尤其在它的中心区域,文化相对清晰和稳定,经过“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文明推进之后,具有文化上的同一性。一些政治认同常常会影响到文化认同,甚至历史认同,进而对准确的自我认同造成麻烦。因此,葛教授强调:在“交错的历史”中,把“亚洲”作为背景,“从周边看中国”,能促成一种超越国家的国家历史研究,使我们重新认知一个“历史的中国”、“文化的中国”和“政治的中国”。这三个向度,不仅全面、系统、深刻,而且颇有新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