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学报》2011年第2期“文史研究新视野”栏目发表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羽田正教授与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周振鹤教授的笔谈两篇,分别是《不对等的悖论——非西方语言对于认识世界的意义》与《“脱亚入欧”的虚与实——对日本前近代社会的断想》。以下是本期葛兆光教授“主持人语”。
主持人的话
葛兆光
一个阿拉伯学者说,“当驼队和商人穿梭在大漠,当商船和军舰往来于大洋,原本分散的历史,就不可避免地卷入整体的历史,说不清你就不了解我,不因为我就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我想到管夫人的《我侬辞》“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不错,当“历史”被卷入“全球”,原本分散独立的各种文明就不只是在历史中有了“东山钟鸣,西山罄应”的相互关系,就是在当下重新对各个文明进行历史定位,也不能不超越“自我认知”而需要“彼此审视”,不能不超越“自我承认”而借助“相互体验”。
十一月初在复旦大学举办的“前近代世界中的亚洲:印度、中国、日本、朝鲜与欧洲的思想史”国际学术会议,似乎就是从不同背景出发“彼此审视”和“相互体验”。来自美国的学者讨论印度、中国和日本,来自日本的学者谈论中国,来自中国的学者谈论日本和朝鲜,从语言到文学,从社会到历史,调换了位置来讨论“他者”,似乎都看到了一些自己原本看不到的文化现象。
这里以“笔谈”形式发表的两篇文章,都是在这次会议上提交的论文大纲。一篇是以研究伊斯兰文化著称的日本东京大学教授羽田正(Haneda Masashi),他从“欧洲”和“伊斯兰世界”在观念上被对立化说起,说到“世俗”(secular)和“宗教”(religion)这两个概念,当它在十九世纪后半期引入日本的时候,在欧洲和日本的历史脉络(context)中,其实并不一样,如果人们用进口的欧洲概念重新观察并阐释日本前近代史,常常会圆枘方凿,因此,他提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既然我们已经在用日语讨论世俗化、宗教与政治等等,那么是否要对作为“国际学术语言”的英语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作进一步的打磨”?换句话说,就是对尚未成为“国际学术语言”的日语概念的历史和内容“来一次重新发掘”。
概念工具在形塑历史时非常重要,有关语言影响观念的话题也很有趣。有时候看上去不同语文中的同一个词,背后隐藏的历史消息相当不同,但有时候看上去不同的两个词,又会负荷着相近的历史意义。所以这一次讨论会上,对沟通、理解和翻译的话题格外注意,与会的另一个日本学者渡边浩(Watanabe Hiroshi)教授就讨论了荻生徂徕对“封建”和“郡县”两种体制的比较,与托克维尔对“贵族”与“民主”两种形态的对比,看上去词语不同,意思却十分相近。不过,这里选的另外一篇文章,却突出了原来笼统含糊的东亚内部,社会与制度的本质性“差异”,以研究历史地理著称的复旦大学教授周振鹤,虽然一直研究中国,这次却远眺东瀛,对日本近代的社会与历史变迁发言。他说,和中国相比,日本近代无需“脱亚”早已“入欧”,或者是“日本入欧早在江户时代初,完全脱亚则在明治后”。这一与通行观念很不一样的结论,来源于他对与中国很不同的日本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历史判断,而他思考的背景显然是对中国和日本的比较。我的理解是,他担心有人把中国、朝鲜和日本的近代过程同一化看待,才特别提出东亚诸国在回应西方、走向近代时,其实各自的基础是有不同的,否则无法理解东亚三国近代进程何以如此不同。
有人指出,未来的全球史可能是“满天星斗式”加上“桌球碰撞式”。就是说,它要兼容全球各种民族、历史和传统,但又考虑到历史上复杂的影响接受和连锁反应,这可能需要重视几个要素:首先当然是包容性和差异性,它必须既能容纳丰富的历史现象和历史传统,又承认各种文化传统的彼此差异。其次是历史想象力,它不仅可以在各种说话的文献中看到历史,而且应当在沉默的遗迹和隐藏的传统中看到丰富的故事。再次就是具有多焦点与宽视野(Multitudinous Focuses and Field of Vision)。而最后这一个要素,其实就需要我们能够包容地接受来自“异族”与“他者”的观察与评论,从不同背景出发“彼此审视”和“相互体验”,而不能固执地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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