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著作比不上一本好教科书
——关于《研究生学术入门丛书》的对话
本报记者 尤莼洁 2009年9月4日
我国研究生教材几乎是空白?
国务院学位办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迄今为止,国内几乎找不到专门的研究生教材,尤其是人文社科类研究生,连“代用教材”都难找到,只有老师的讲义。某种程度上,这导致目前人文社科类研究生的培养仍停留在“小作坊式”阶段,质量不一,难以大范围提高。目前,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研究生学术入门丛书》,这是国内第一套专为文科硕士研究生编写的学术入门指导丛书。
研究生教育真的需要教科书吗?靠一套书,能改变研究生教育的现状吗?记者采访了丛书编辑发起人之一、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葛兆光。
不是针对天才,是“保证底线”
新闻视点:您说,编这套《研究生学术入门丛书》的目的,不是针对天才,而是为了“保证底线”,是什么样的底线?
葛兆光:我对大学人文学科基本教育和专业训练三个阶段的理解是,“给大学生常识,给硕士生方法,给博士生视野”。知道初步的研究方法,这就是研究生“基本的底线”。但现在的研究生平均的学术水平到底怎么样?我想每个大学教授心中都有数。现在大学多了,研究生扩招,学生条件不一,水平参差,指导者的路数也不相同。有的老师,把研究生当大学生,塞上一堆“常识”草草了事;有的自己知识更新不够,无法教授学生新东西;更加恶劣的个别老师,把学生纯粹当劳动力……学生“简单复制”老师的知识结构和研究思路,视野窄小、思路封闭。论文抄袭啦、弄虚作假啦、胡乱敷衍啦……这些失范现象都出现了。
新闻视点:您刚刚提到的学术失范问题,比如论文抄袭,是近年来教育界的焦点问题,但通常都被归结为是道德问题、体制问题,这通过一套教材能够解决吗?
葛兆光:要改变这些现状,当然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但教材确实是困扰之一,我们没有研究生教科书,于是,研究生教育方法始终缺乏一种自觉和明确的概念,教师的教义偏专业化、知识化,似乎学生天生就是会做学问的。就说抄袭吧,现在一些学生的抄袭可能就是无意识的,他不知道前人研究了些什么,自己又能用哪些新方法,完全是横空出世的自说自话、或者东拼西凑。我有时候批研究生的论文,都要一句句到百度、谷歌上查那些可疑的句子。这恐怕不是上品德教育课就能解决的,你也得告诉他怎样研究、怎样写论文,比如,用人家的观点要注释。这些你都得教。所以,我们专门策划了这套书,让作者特别针对刚刚进入硕士生时期的人编写,意在引导他们对自己所学领域的历史有所了解,并知道初步的“研究方法”。
“历史”、“方法”和“视野”
新闻视点:已经出版的6本“研究入门”,每本字数也就是十五六万字,这么薄一本小书,讲得清楚这些东西吗?
葛兆光:编这套书之前,我们看了国内国外的很多教材,包括概论类、综述类、参考文献类……希望把它们的长处结合起来。每一本入门书中,都必然包括“历史”、“方法”和“视野”这三方面。所谓“历史”,就是了解本领域的历史即学术史,知道在自己之前,前辈和同行已经做了些什么,是怎么做的,因为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必重起炉灶。所谓“方法”,就是选择本领域目前最通行和最有效的方法,一一加以解说,并提供一些范本,让他模仿,哪怕是照猫画虎,当然模仿的应当是最高明的杰作,“取法乎上”。所谓“视野”,就是开列出中国和国外在本领域最基本和最深入的论著,使得研究生不至于“捡到篮子便是菜”,漏掉了必读的经典,也可以通过参考文献提供更广阔的学术视野,让阅读者通过简单的论著名录,知道世界上的同行在做些什么。
新闻视点:为什么不直接让研究生读经典著作呢?
葛兆光:没有基本功的话,可能经典都读不懂,哪还有兴趣钻进去呢?我希望这套教材提供一种途径踏入学术研究的“大门”,中国老话说,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以渔。对,一打著作比不上一本好教科书。师傅领进门后,修行就在个人了。
新闻视点:《研究生学术入门手册》的第一批出了6本,我听说计划是出30本,都涉及那些专业呢?
葛兆光:这套书主要是针对文科研究生的,主要是人文学科,文史哲三大学科,像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这些都没有囊括在里头。即便是这样,也不可能关注方方面面,我们也无意与国内的硕士招考专业一一对应,而是希望每一本丛书在专业内,又超专业,对每一位文科学生都有所裨益。最后是不是一定有30本,我不敢保证。涉及写的情况怎么样,如果作者拿出来的作品不符合要求,宁缺勿滥,不能拉到篮子里都是菜,我希望能把这套书做成一套示范性的教材。
一流的学者最应该写教材
新闻视点:您说这套教材会请国内一流学者来写,但第一套6本教材的作者,在公众那里似乎并没有很高的知名度?
葛兆光:我常说,古之学出于一,今之学出于三。现在学术评价体系有三套,一是学术界本身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但可能没有明确的排名。二是制度上的评估,几级教授、发了多少论文,得了多少奖,由这个决定。三是大众媒体的,谁在电视上报纸上最经常露脸,谁的知名度就最大。这三个体系彼此交织,也互相冲突。我们选择专家,按照的标准是第一个,就是学术界公认的一流学者。比如,撰写《比较文学研究入门》的张隆溪教授,他是杨周翰、钱钟书先生的弟子,哈佛大学博士,加州大学河边分校的教授,现在是香港城市大学讲座教授。2009年成为瑞典皇家人文历史及考古学院外籍院士称号,这个学院250多年的历史中,只有三位中国人担任过外籍院士。一位是德国文学专家冯至先生、一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张隆溪教授是第三位,也是唯一健在的一位。
新闻视点:让这些一流学者写教材的话,会不会觉得大材小用?
葛兆光:恰恰相反。一流的学者最应该去写教材,教材是最难写的书,他们有学问,有见识,才讲得透彻、说得明白,让学术水平不怎样的人写教材,不是误认子弟?我们找的学者,平时都很忙碌,但是,他们能够放下手头的工作,慷慨承诺撰写这套入门书,是因为几乎所有的参加者和支持者,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学术方法的传递和学术薪火的延续,比什么都重要。现在研究生教育的问题很多,但我们这些人都还没有失去信心,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空间很大,前景也很大,这需要政府、学校和社会三方面共同努力,一起反省问题、改进现状。我想,今天的大学仍然需要理想主义。
【作者谈】
“浅时代”的指点读物
张隆溪(香港城市大学比较文学与翻译讲座讲授,《比较文学研究入门》作者)
虽然比较文学在中国的大学里,已经成为一门重要的学科,但还没有一本真正入门性质的书,尤其没有考虑到研究生需要而写的参考书。20多年前,我写过一系列介绍西方文学理论的文章,先在《读书》杂志上发表,后来集成《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不过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书,不很全面,几年前,我又在复旦大学出版了《中西文化研究十论》,但是一部论文集,不是专门讨论某一学科。这本《比较文学研究入门》,就更集中、更全面一些,主要是介绍我自己在研究中的经验和体会。
在这本书中,我希望首先介绍学科的历史,然后介绍研究方法,因为不了解历史,就很难深入了解一个学科的当前状况和研究问题,也不能理解其研究方法,这两者是不可分的。另外也特别介绍了一些具有典范意义的研究著作,因为对于刚入门的研究生来说,观察和分析一些成功的范例,是最有效的学习途径。为了引起学生对一门学问的兴趣和热情,我尽量写得深入浅出,但不避开中国比较文学研究面临的困难和挑战。
我常常想,网络时代信息多了,但往往也片面化、浅化了,反而有碍对知识的深入了解和吸收。我想这套研究入门丛书正是在信息多而浅、书多得让人无从选择而水平又参差不齐的情况下,为研究生们为研究生们提供一种基准,使他们入门正,视野广,眼界高。这也正是大学教授应该做的事,和功利毫不相干。
不是“十万个为什么”
钱杭(上海师范大学中国近代社会研究中心教授,《中国宗族史研究入门》作者):
这本书,是在我20年学术经验的前提下,回过头来看当初是怎么入门宗族史研究,结合了这20年积累的反思,所以可能并不是一本浅显的入门书,也不是宗族史的“十万个为什么”。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常常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年的课堂,与导师交流、分享经历,清点工具,准备上路。写着写着,“入门”引言差不多就成了单人独白,充满求知解惑渴望的听众淡去了,眼前剩下的似乎只是问题本身。这可能不太理想,但我已经将“存货”毫无保留地倾囊而出了。
现在的学生,都希望最好能有一个确切的速成方案,但在宗族史研究上,我觉得一个好的研究方法,是自然形成的过程。我的老师吴泽教授当年告诉我:对于宗族、宗法这种一直延续至今的社会现象,上至周代、下至当代,不限时段,“跟着问题走”。必须“溯其源”,但也不能老泡在故纸堆里,要出去走一走,看看现实中的宗族和宗法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存在的问题,相信会找到新的感觉。我后来逐渐被学术界认可的“历史研究与田野考察相结合”的学术特征,就是在先师的教诲下形成的,我也希望把这些经验,通过这本书,再传授给年轻学子。告诉他们,进入这一领域时应该注意些什么,哪些信息是应该掌握的,哪些问题还需要深入思考。
能有机会写这样一本读物,很难得,所以我态度非常认真。我想,凡是真正愿意进入宗族史研究领域得学生,读后一定会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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