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古代中国文化传统里,有向阳面也有背阴面,正如老子所谓“负阴而抱阳”,就连传统文化里最有象征意味的“太极图”也是这样的。陈寅恪曾经说中古士大夫,“其行事遵周孔之名教,言论演老庄之自然”,让后人想象他们“高风盛况”,但实际“安身立命之秘,遗家训子之传,实为惑世诬民之鬼道”。试想,世上哪个文化,自古以来就都是光明的、文明的、理性的?
可是,后来士大夫们写的文献,总是掩饰这类事情,除非是佛教和道教在互相攻击的时候,我们才看到彼此揭老底披露的真相,特别是叛教者反戈一击,从内部兜底抖落,像甄鸾《笑道论》就是一例,我1998年去日本京都大学,看到日本学者那么仔细地研究、注释和解释《笑道论》,觉得有点不理解,吉川忠夫先生就跟我讲,这种“挖老底”的材料很珍贵,它可能才呈现了中古宗教史被掩盖的真相,《笑道论》这种叛教者的讲述,是重新认识中古宗教的好资料。可是,在其他资料中,这些内容不大看得到,即使看到,也往往是正面描述,充满正能量,也就总是描述如何改造、如何克服这些丑陋的背阴面。中国的传统里面,太习惯于这样叙述历史,就是我们今天的《中国文化史》《中国文化概论》之类,也往往不提这种文化史的背阴面。不信可看最权威最流行的几种,大概是找不到这种内容的。
其实,记住光明让人自信,可是记住黑暗却让人警醒。就像我们提到二战时欧洲的纳粹集中营,提到中国“文革”的荒唐历史,提到1990年代非洲卢旺达的胡图族和图西族残杀,能只记住历史上的光明吗?胡适鼓励杨联陞对佛教道教的自扑与自搏做研究,恐怕就是出自这个“晾晒背阴面”的思路。因为胡适很早就把这种古代中国的背阴面和现代中国的文化缺陷连在一起。1925年,胡适对中古佛教极端的修行和自残就有严厉的批评,说佛教用自己的身体涂满香油“然后自燃其身来献祭”,这种“宗教狂热”是“大乘佛教最恶劣的面向”;二十年后的1945年,他在哈佛大学的演说中,更特别提及殷墟发掘的一千多具陪葬的骨骸,说古代中国频繁祭祀和以人殉葬,说明那个时代“人心都已经钝到视这种极其残忍的行为为平常的程度”,怎么能够“期待他们在思想或宗教上会开窍,以至于变更与改革这个宗教体制”?这话其实很有道理。
这里,请允许我进一步讲一些我的想法。过去,我读张灏的文章《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很有感受。他所谓“幽暗意识”,是“正视人的罪恶性和堕落性,从而对人性的了解蕴有极深的幽暗意识”。它是“发自对人性中与宇宙中与始俱来的种种黑暗势力的正视与省悟:因为这些黑暗势力根深蒂固,这个世界才有缺陷,才不能圆满,而人的生命才有种种的丑恶,种种的遗憾”。具有这种“幽暗意识”,不是说认可黑暗,而是为了克服它,所以对现实人生和社会常常有“批判的和反省的精神”。
张灏认为,这种幽暗意识在西方和印度文化中“特别深厚”,不仅随着“原罪”感在宗教中始终存在,也伴随着自由主义展现出“对权力的警觉”。
可是,在中国儒家这里,尽管也有幽暗意识,但由于儒家对人性习惯作正面肯定,以成德为要务,幽暗意识往往与成德思想互为表里,因此它对于黑暗面的警惕和基督教不一样,“两者表现幽暗意识的方式,和蕴含的强弱很有不同”。
基督教作“正面的透视和直接的彰显”,儒家则是“间接的映衬和侧面的影射”。
儒家的乐观主义倾向,觉得政治权力可以“交给体现至善的圣贤手里,让德性和智慧来指导和驾驭政治权力”,因此,它往往推动的是暗示儒家道德伦理和维护等级制度的礼乐制度,而不是限制权力的基本政治制度。
他总结说,儒家的乐观精神和理想主义,使得“幽暗意识虽然存在,却未能有充分的发挥”。
▲余英时手书《寿张灏八十》中“幽暗已成千古患”句及自注“幽暗指其‘幽暗意识’之名作”
这就是东西方后来走向不同的背景之一。我想借用“幽暗意识”这个词,来联系中古时代文化史的“背阴面”。虽然看起来,经历了秦汉西晋的政治、制度与文化的“统合”,华夏文明大方向已经确立,共识也已经达成,其实,这表面社会的“向阳面”,遮蔽了深层文化的“背阴面”。这些阴暗面在充满乐观精神和理想主义的知识人那里,总觉得它不是华夏文明,终会被主流的文明所掩盖,被精英的教化所克服,因此,在儒家知识人为主书写的传世文献中,往往就像报喜不报忧的政治宣传,总是到了“坏事变好事”,才记载这些野蛮、丑陋和阴暗,是如何被克服的,因此文献只留下乐观和明亮的记忆,却始终不直接记载这些丑陋的、阴暗的甚至是野蛮的现象。这导致了传统儒家对于“黑暗势力”或者“野蛮行为”的漠视或者淡化。其实,“歌颂虽然没有风险,粉饰虽然增添光彩,但它并不能引起戒惧和警惕”,因此,在当时的精英阶层中,以为这一切都已经被克服,而在后世的历史理解中,以为那个时代已经很文明而且文明已经很同一。
可是,这些充满了混乱、野蛮或者荒诞的宗教现象,正如我们前面说到的,只有在宗教之间的彼此竞争中,在政治敌手的互相揭发中,才留下若干记载,让我们发现中古中国的所谓华夏文明,原来并不是那么普遍和深入,在文明的背阴面,其实还有很多非华夏礼乐文明的另类现象,他们当然可能来自异域宗教,比如佛教和三夷教,但也可能来自草根的本土宗教,如我们前面说的道教,甚至也可能就来自古代中国主流文化中,那些还没有被礼乐文明抹杀、克服和提升的成分。可是,在历史叙述中,它们总是被掩盖或者被淡化,其实这类现象或者事件,不仅在当时有着某种揭开帷幕,让人看到真相的作用,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也恰恰有着催人警示和反省,客观看待历史的意义。我想举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孔飞力在《叫魂》里就反复提及“盛世”这个词,一般历史学家提到乾隆时代就会想到“盛世”,但他说“所谓盛世是一种惯用的说法,常被人们当作德政的护符,用来装点官方文件”,他的这本书第二章标题就是《盛世》,但他恰恰要说的是,在这个盛世的背后,“在黑色妖术的掩饰下,发出了非如此便不能为人感知的关于未来的警告”。
我总在想,按照张灏先生所说,“幽暗意识”的淡漠,使得儒家始终有一种乐观和理想,以至于忽视了民主制度对权力的约束,也忽略了法律制度对恶欲的限制。那么,如果后来我们写的中国文化史,总是高调谈论历史上传统文化的向阳面,比如国家凝成与民族融合(而不记载国家分裂和民族冲突),比如文治政府之创建(而不是以杀戮开疆拓土),比如思想学术的理性表达(而不是沿袭传统任意放纵),比如礼乐制度的建立和完善(而不是逃避制度的各种陋习),如果我们的中国文化史、中国文化概论之类的著作,总是津津乐道谈论官僚制度、科举制度、思想学术、绘画音乐、棋琴书画、文字书法,歌颂什么“独创性”“悠久性”“涵摄性”“统一性”,而不是去发掘历史上文化的背阴面,原来有那些根深蒂固的风俗习惯,那么,我们不仅不能理解向阳面的礼乐文明如何与民众生活传统中的文化习惯搏斗,逐渐形塑传统中国社会,更是会忘掉我们传统内部,其实有很多非理性的、幽暗的、丑陋的甚至是野蛮的东西。失去警戒与畏惧,就会沉湎于所谓中国文化举世无双、源远流长、伟大优秀这些非历史的乐观的自我想象中,从而衍生出一种沾沾自喜、无端自大的心理。可以顺便说到,我在和朋友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曾经也讲到当今的困惑,从古代到现在的历史叙述、新闻报道以及政治宣传,都有一种倾向,就是把这些背阴面掩盖起来,看着这些文字文献,大家都以为,历史上是莺歌燕舞阳光灿烂,一直要到积重难返最终崩溃,也就是改朝换代才重新书写,而重新书写的时候,又习惯性地归咎历史,声讨前朝。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政治史上,总是“终点纠错”而从没有“半途纠错”,总是到了改朝换代才改弦更张,而不能在延续过程中自我反省的原因所在。
1933年,胡适曾经批评柳诒徵《中国文化史》有关佛教的部分说:
“佛教宗派固然也可算文化史的一部分,然而和尚尼姑过的什么生活,焚身遗身在中古时代怎样盛行,某一时代的民间迷信是怎样的荒诞,这些方面的考索与描写,岂不比钞引杨文会、谢无量等人的宗派空论为更有文化史的价值吗?
”我很赞成这段话,他讲的就是文化史真正要写而缺少了的东西。
其实,即使从历史演变上看,所谓野蛮与文明的纠葛,所谓“朴素主义”和“文明主义”的冲突,以及我所谓的文化史向阳面和背阴面并存,都是相辅相成、彼此纠缠、互相融合的。
不然,中古时代汉族和异族、文明与野蛮、农耕与游牧的交错局面,怎么最终就成了胡汉混血的李氏崛起,并且创造大唐辉煌的原因?
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陈寅恪所说的“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