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涉及太多的语言、区域和文化,而过去的学术训练是把人分开,各有专长,但是缺乏综合能力。”
“世界史更多是政治性的历史,全球史更多时候是文明史。”
“这是我这几年做得最花力气的事。”谈及新近出版的《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历史学家葛兆光说道。他已经74岁,眼睛耳朵都不好,自觉“没有精力做新的东西”,因此几乎很少接受电视或视频类媒体的邀约,总想留出更多的时间给“想做而且还能做的事”。熟悉葛兆光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活近乎“刻板”,学生段志强就说:“只要葛老师在复旦,基本上就可以推测他什么时候会在哪个地方。”在过去四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葛兆光不满足于仅做某一个领域的专家,他从古代中国做到周边,从周边做到全球。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即使没有阅读过他全部的作品,仅仅从《声回响转》这样的讲稿结集中,都能管窥一全豹,感受到葛兆光视野的宽广。葛兆光出生于1950年,10岁就和父母一起下放到贵州,初中毕业后去了苗寨做知青,直到28岁才有机会考入北京大学。这些经历显然塑造了他此后的问题意识,也让他始终保持对现实的关切。某种程度上,葛兆光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从来没有把教书和研究仅仅看做一个职业,而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从事的工作和个人的兴趣一致,就是韦伯说的‘学术作为志业’。”年轻的时候,葛兆光也有很多的兴趣爱好,喜欢打球、下棋、绘画,也写过小说和剧本。“这些现在都不做了,别人看着可能很无趣,但我每天在纸上世界觉得很愉快,所以有人说我,是在地图上旅行,在书本里穿梭。”谈及漫长的学术生涯,葛兆光显得知足且愉快。过去六年,葛兆光几乎花了一半时间在一档叫作《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的音频节目上,这个节目的初衷之一是希望“让历史超越国家,不再让国境限制历史学家的想象,寻找一个笼括全球的、联系的、互动的、交往的历史”。前三年里,邀集了二十多位学者通力协作,才完成了节目录制。每一位作者的稿件,葛兆光都做过仔细修改才能播出,后来要编撰成纸书,他又再一次修订和增补了不少内容。段志强是“全球史”节目的主力参与者,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整个团队一直处于焦虑中,首先是找不到作者的焦虑,中国的全球史研究力量没有那么强大,再限制特定主题,就只有少数学者专家,同时还要求他(她)能够写作面向大众的文字,还要有意愿和时间来参加这种项目……中间也曾遇到过作者因为各种原因退出,要尽快找到别的作者……但即使如此,两年半的更新中,只有一次“开了天窗”,没能如期更新。作为葛兆光的学生和同事,段志强不但承担了部分稿件的撰写,也是节目的“声优”,负责整个音频的声音录制,深度参与了整个过程。“撰稿的过程总是学到最多的东西,对我来说虽然很早就接触到全球史的理想和方法,但实际系统的写作感受还是不一样。”他说。清华大学历史学者宋念申参与了“全球史”最后一章的撰写,认为这档节目其实给专业学者提出了更高的挑战。他发现过去的历史学训练,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大致还是集中在一个区域,甚至区域中的一点,“但当要书写跨区域的内容时,就需要用流转的视野重新认识历史”。宋念申感慨,如今的学术机制让学术工作越来越职业化,但学者将历史叙述转化成平易近人话语的能力却在减弱。“参与这样的一档节目是不能计入学者的工作KPI的,”宋念申说,“但在葛老师的提示下,大家做了一件事情,非常有意义。”葛兆光在制作这个节目的过程中,也常常觉得所知太少,他感慨道:“历史真是一个浩瀚世界,知识需要不断更新,视野还是要不断放大,这也是重新认识历史的途径。”从2019年6月1日节目首播,到2021年12月14日节目结束,整档《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播客共有6季加上番外二百多集,葛兆光又花费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将其编纂成为一套三卷本一百多万字的书籍。在2022年春天,因为疫情他被困在家中,一边应付生活中的各种不便,一边每天抽出七八个小时和书籍“搏斗”。等到整部书稿被一片密密麻麻的红字覆盖后,夏天也悄然而来。2024年4月,三卷本的书籍《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付梓出版,葛兆光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在复旦大学的办公室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这幅15世纪的画作表现的是来自遥远东方的香料被运往西方,而画中人物正在贩售这些香料,展现了欧洲商人与全球贸易网络的联系程度。这幅作品被收录在马可·波罗和鲁斯蒂凯(Rustichello)的《马可·波罗行纪》中。理想国供图人类越来越走向联系的全球化
南方周末:《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最初是一档音频节目,现在发展为一套书,这背后的缘起是什么?葛兆光:2018年,梁文道正在主持“看理想”音频节目,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一档历史节目。那段时间,我正在琢磨怎么在中国做全球史,也想了很多问题,总觉得中国有关全球史的理论引介不少,但真正去做一部中国的全球史的却不多,所以,我想干脆借着这个平台做一个(全球史)节目。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第一,中国应该有自己的全球史;第二,全球史跟过去流行的国别史,和以国家、区域组合的世界史不一样,不仅是一个历史叙述的新形式,而且有让听众形成世界公民意识的责任;第三,从1990年代以后,全球史确实是国际学界一股很大的潮流,它能够发现过去历史叙述中被压抑、被遮盖的地方,中国学者应该去“预流”。我过去是做古代中国史的,但这些年,越来越希望把视野扩大,也就是理解历史中国的背景,要扩大到周边,后来又觉得,甚至周边都不够,历史上中国不光是跟周边也就是亚洲有往来,要理解中国,还要把它放在世界的背景里。我一直说,中国史的研究要扩大研究和比较的背景,特别是这几十年,和海外的一些同行谈,更觉得在全球化的时代,确实需要全球史的教育。当然,音频节目是听的,又面向大众,和我们坐在书斋里写专业文章不同,它显然需要采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大众讲述历史。所以,我花了一周时间,设计了《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的6000字大纲,给出了整个节目的结构和内容,后来的节目,基本就是按照这个设计来的。每一季每一讲设计好了,主要是梁文道四处邀请撰稿人,大家按这个大纲来写。从人类文明的起源开始,中间讲战争、移民、文明互动、商品贸易、宗教信仰、气候环境……一直到最后一季的最后,就是“大航海以后,人类越来越走向联系的全球化”。南方周末:这是一档面向公众的节目,但在过去六年的时间,你有一半的时间花在了这件事情上,你觉得值得吗?葛兆光:做这件事既有意思,也有意义。当你把不同区域的历史放在同时空观察,也许,你可以发现有很多隐秘联系,有很多可资对比的点,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当历史多元分叉之后,最初的失之毫厘,后来会差之千里。现在回想起来,为了做这个节目,我看了不少以前可能不会看的书,也不断受到各方面学者启发。比如在美国跟杰里米·阿德尔曼(Jeremy Adelman),在德国跟奥斯特哈默(Osterhammel),在日本跟羽田正等学者交谈,就收获很多。所以,只有当你走出门去,才会发现世界还大着呢。说实在话,从音频节目到最后成书,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学习过程。我最初学古代中国文献,做中国宗教史和思想史研究,后来关注周边与中国,但现在要做这样涵盖广阔的全球大历史,还是感到知识太少,所以我在“结语”里讲,历史学者面对世界,必须保持谦卑,不能说自己什么都知道,更不要轻易下结论。这几年,音频节目播出过程中,因为每一篇文稿我都要看,大多还要修改增补或者润色,但还是从这批年轻学者写的文稿里学到了很多。很感慨,历史真是一个浩瀚世界,知识需要不断更新,放大研究的视野,也是重新认识历史的途径。一个学者,既需要“专”,也需要“博”,要想学术进步,专很要紧,要想影响大众,博很重要。但如果要向公众传播历史,那么在专和博之外,恐怕还要加上“通”,以及如何写得好看,也就是“美”。葛兆光:在编辑修改这些文稿的时候,确实得到很多启发,也想到很多问题。比如,17世纪明清易代,关外满洲人把大明王朝推翻,过去我们很习惯去说,这是因为李自成、张献忠“捣乱”,是因为壬辰之役,明朝被倭寇搞穷了,满洲人打进来抵抗不了,朝代就变更了。但从全球史角度来看,不完全是这样的。为什么17世纪欧洲和亚洲东部同时会发生危机?全球史非常注意气候因素,有人分析,那个时期正处小冰河期,天气寒冷、疾病流行,出现了瘟疫。由于瘟疫的缘故,陕西、山西和蒙古交界一带,就出现了饥荒和骚乱,这个地方受灾的人成了流民的主力。加上北方天气寒冷,粮食歉收,明朝不得不从南方大量调粮食,导致财政亏空,国力衰弱,所以出现了问题。最近卜正民写了一本The Price of Collapse,副标题就是“气候变迁与大明王朝的崩溃”。与此同时,在17世纪,欧洲有所谓“三十年战争”,也出现了巨大的危机,但它和中国的联系是什么?如果放大视野,这会启发我们想得更多。最近我也几次提到,因为对全球史发生兴趣,我特别注意到13世纪中叶,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派出的鲁布鲁克(Guillaume de Rubruquis)这个基督教徒。他到蒙古首都哈喇和林,在蒙哥汗那里,和聂斯托利、伊斯兰以及佛教人士进行了关于东西方宗教教义的一次论辩。这可能是世界上记载的第一次东西方宗教面对面的辩论,这件事情很有意思。但是,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全球史,因为它和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冲突有关系,大家知道十字军东征,两百年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一直在欧洲南部和亚洲西部一带冲突,可那时蒙古大军西征,也已经打到了欧洲,欧洲人要对付伊斯兰,又要应付蒙古人,不能腹背受敌,所以要派人和蒙古联络,还试图让蒙古人接受基督教。也就是说这些事儿,其实是一个先后连锁的关系。再放远了往东看,亚洲东部的南宋还存在,此后蒙古大军为何又转头南下大举进攻南宋呢?这背后其实也有一个全球至少是欧亚联动。这里有许多值得考虑的问题,但在我们中国史研究者里,很少有人谈及这个问题,大概没有意识到它是史料记载中第一次东西方宗教的面对面辩论。如果你不注意全球史背景的话,说到中国蒙元时代宗教论辩,一般就只有《至元辨伪录》里面记载的佛道,就没有注意到这次东西方宗教辩论。在做这个《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节目的过程中,从写稿、改稿,到最后改写成书的过程中,我不断想到这些有趣的历史,也许,沿着这些事件再往下,还能看到很多新的线索。宗教信仰的传播之外,物质文化交流,也是全球史的重要内容。比如,糖是全球史讨论得特别多的物品,我们这个节目也专门有一讲讲到糖。季羡林先生早有研究,蔗糖不是古代中国自古就有的,是从外面传来的,魏晋南北朝的时候才开始有蔗糖,而制造蔗糖的高级技术,先是唐代从印度学来的。但在大航海之后,糖的历史是一个世界互动的历史。中国发明了提纯白糖的方法,做得很好。日本没有甘蔗,很缺糖,所以长期依赖中国,明清中国的船去日本,主要货物就是白糖和冰糖,后来,日本占领台湾,就把台湾当做种植甘蔗的基地。你仔细想想,在日本喝抹茶时吃的点心,是不是有些甜到发苦,很可能就是因为过去日本缺糖呢。再讲得远一点,以前英国学者西敏司(Sidney W. Mintz)说,英国的殖民者到美洲殖民地种植甘蔗,生产了大量廉价的糖,使得欧洲尤其是英国工人也有消费这种廉价能量的能力,因此促进了工业革命,但种甘蔗榨糖业,又需要用大量奴隶,于是形成了三角贸易和奴隶贩卖。还有学者认为,糖和哈贝马斯(Habermas)讲的“公共空间”有很大关系,因为所谓的公共空间,主要就是咖啡馆,而咖啡馆要用糖,有了糖,大家在咖啡馆里喝茶喝咖啡,培养出一个发表政治言论的空间。全球史非常需要这种大视野。我写过格鲁金斯基(Gruzinski)《世界的四个部分》的书评,这位法国学者很了不起,他做墨西哥研究,但更关心的是17世纪末,墨西哥为什么会成为世界中心之一。他是法国人,但他并不认为当时欧洲是世界唯一中心,他反复引用一首诗说,“墨西哥汇集了全世界的物品,包括来自杭州的丝绸,来自果阿的肉桂……”我看到之后感受很深,当你从墨西哥城上空俯瞰全球,就会看到一个个点,这些点串联成好多线,这些线交错起来就成了整个世界,这就描绘了一种去中心化的全球图景。因为在16、17世纪早期全球化时有许多关节点,比如墨西哥、里斯本、果阿、马尼拉、马六甲、澳门、长崎……把这些地方连起来,历史感觉就不同了。过去我们做中国史,总觉得中国就是中心,从这个中心看出去,好像周围都是远远的朦胧一片,现在学习全球史这个视野,对我们是有好处的。西印度群岛一带制糖厂里的甘蔗加工,一名白人监工正在鞭策当地人工作,出自 1749 年伦敦的《环球杂志》(Universal Magazine)。理想国供图学会做一个世界公民
南方周末:目前中国的全球史研究的现状如何?有没有中国人写作的全球史?葛兆光:中国有很多做全球史研究的学者,比如,首都师范大学就有全球史研究团队。首师大过去就有做世界史的传统,老校长齐世荣先生和吴于廑先生编过《世界通史》,后来的校长刘新成也做全球史研究。在他们的领导下,首都师范大学有比较引人注目全球史研究群体。不过,好像他们没有像当年编写《世界通史》那样写一部新的全球史,更多还是从理论角度,讨论全球史的意义和方法。另外,北京外国语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都有全球史中心,复旦大学最近也成立了全球史研究院,但真写全球史的并不多。我不敢说我们这部《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是第一部中国的全球史,其实也有不少以“全球史”命名的书籍,但都还比较简单。而我们这部书有三卷,100万字,但我也要说,这毕竟是从宏观角度和通俗方式来写的,只能说一边做,一边思考我们还缺什么。写全球史还是挺困难的。这有几方面的原因:第一,我们过去做世界史的人还是比较按照学科传统来,就是分国别、分地区来研究,比如这个人研究美国,做美国史;那个人研究英国,做英国史……各自有各自熟悉的语言、文化和历史,因此,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做全世界历史的。全球史涉及太多的语言、区域和文化,而过去的学术训练是把人分开,各有专长,但是缺乏综合能力。第二,虽然我们已经介绍了很多海外关于全球史的理论,但是这些理论如何运用到中国,其实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按照人家的写法照着写,好像还没有提炼出自己的全球史理念。是亦步亦趋跟着写,还是有一套自己的框架?第三,这里也有历史观念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过去世界近代史,比较强调反帝反殖民、国家之间的竞争、社会不同阶段,但全球史如何把平等、联系、交错、互动体现出来,可能也还是要有一些新的思路,简单照搬,不太容易形成自己的全球史写法。坦率地说,我们的知识面还是太窄,这部《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就有几个明显缺陷:比如非洲部分很少(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作者),没有想好如何把早期非洲史纳入全球背景,除了早期埃及等,最多讲到三角贸易、黑奴贩卖。我们讲欧亚联动很容易,海上丝绸之路、陆地丝绸之路,蒙古时代欧亚连成一体,但非洲怎么讲呢?澳洲怎么讲呢?其实,我也希望把澳大利亚、新西兰、巴布亚新几内亚连起来,纳入全球史图景,但我们最多也就能讲到英国人库克到澳大利亚,这才将其纳入全球,这并不是新鲜的话题,没有变成有机历史的一部分,好像是硬拼的。又比如,全球史有没有一以贯之的脉络?习惯上,讲历史总是有脉络的,但这套书历史脉络,还不是那么全面和清晰,我们不得不花了很多精力做一个非常大的大事年表(现在这个年表作为附录,放在三卷本之外),我特意补进去不少书中没有提到的内容,因为我总觉得,还有好多历史上重要的东西没写进去,这也是一个不足。南方周末:如果以“全球史”的眼光重新去审视中国的历史,会有哪些新的发现?是否部分颠覆了我们主流的历史认知?葛兆光:全球史的意义,是让人了解今天的文明,是一个全球人类共同努力的结果,所以,一方面,东西方都要克服历史遗留下来的帝国心态、殖民意识、自我中心主义;一方面,大家都要接受历史形成的普遍文明和国际规则,如民主、自由、平等、主权等。没有全球意识,就会退回自我中心主义,让天下、华夷、胡汉、文野的观念卷土重来。应该承认,全球史本身是欧美学者从自我批判开始的,它强调“去中心化”,因此,我们中国学者在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同时,也要警惕中国中心主义,也就是去除传统带来的“天朝”、“大一统”、天下中央的傲慢和自负。对于中国史学来说,它可以改变过去中国史和世界史的割裂状况,让中国史获得更大的理解背景。这是因为如果你不了解全球史,就缺乏比较的视野。我想讲几个我体会最深的方面:第一,如果你缺乏全球史视野,你也许不能理解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传统华夏/中国的帝国形态,与罗马、波斯、大食、奥斯曼、莫卧儿不同,不仅有很强的内部同质性,而且总是“分久必合”?也不能理解中国文化几千年来,为什么总是习惯“在传统内变”而不容易“在传统外变”?第二,丝绸、瓷器、香料、糖、茶叶、白银、纸张(印刷)的贸易,为什么在欧洲促成了近代转型,而在中国,虽然也有朝贡加贸易,却不能促成转型?第三,十七、十八世纪的世界变化中,为什么海洋如此重要,而清代中国却相对忽视这个面向?第四,西方学界流行的后殖民、后现代、后结构理论和方法,为什么对中国历史研究有启发,却不能简单运用?南方周末:你强调全球史要去中心化,重视平等和联系,这个理念为何重要?葛兆光:刚才我说,全球史最初就是西方学者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产物。我在美国和好几位做全球史的人聊过,你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情,他们都是强调,要在历史学中反对欧洲中心主义。全球史强调的是联系的过程,并不是欧洲主导的历史。过去世界史的特点,是将历史看成一个不断发展,按照欧洲模式发展的过程。无论是社会发展“五阶段”论,还是进化论下的古代-中古-近古-现代,其实都是按照欧洲模板来的。做全球史的人,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些东西,必须承认,他们是西方学术界有理想的一群人,有很高尚的初衷,这是全球史的伟大理想。我理解,它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历史观:首先,承认文化没有高下,都是一个历史过程。因为传统的世界史从欧洲发展起来的时候,就有那种“开化-半开化-未开化”,或者“进步-落后”等理念,但全球史强调,任何文化,任何族群都是历史进程的产物,所以要坚持文化多元。其次,由于历史上人类知识、物质、精神各方面的互相联络,世界就是一个互相联系的平台,在不断地交往中必须形成国际和社会,这个过程当然有冲突、战争和残杀,但更重要的是交流、移动和融合。再次,既然人类都生活在世界上,形成国际社会,因此需要规则,规则就是文明。不能够以强凌弱,不能够歧视,就形成了共同文明、普遍文明,这是很重要的,全球这才得以联系在一起。最后,由于以上原因,我们必须遵循和尊重这个文明,去除自我中心主义,达成全球共同联系,成为生活其中的世界公民。这是一个新历史观。这也是全球史和世界史最不一样的地方,世界史更多是政治性的历史,全球史更多时候是文明史。从文明角度来看,我们会意识到世界是联系的,文化是多元的,文明是一体的。这种新的历史观,对我们最大的好处是,我们一方面要保护文明。这就像你的日常生活,尽管你可能更喜欢土特产,但你更多还是要依赖公共产品。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一方面全世界到处都有星巴克、可口可乐、超市、大众服装、汽车飞机轮船、电脑以及手机,你根本离不开它,一方面你到各地参观旅游,那里有不一样的特色商品,像艺术品、土特产食品,你喜欢,但是总不能天天靠这些土特产生活,毕竟全球通用的东西更方便,能让人生活在一个更舒适简单的环境。文化是各自特色,但文明是普遍规则,你不能离开文化,但更必须遵循文明。收藏在东京静嘉堂文库美术馆的曜变天目茶碗,是南宋12-13世纪建窑的黑釉茶碗。在日本仅存三件曜变天目茶碗。理想国供图无端的自傲是没有道理的
南方周末:你的研究领域非常丰富,看上去跨度很大,从著作出版的顺序来看,你的研究领域似乎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地理变化:从中国到亚洲再到世界(全球),这种变化是如何逐步发生的?这些研究背后的内在联系是什么?葛兆光:也许,现在的学界越来越讲规范和分际,所谓谨守“一亩三分地”,这样才能在专业领域站住,这是现代学术带来的新传统和新问题,它的背后是把学术专业化、技术化、门类化。可是,如果你做学术,不只是为了在专业领域得到承认,而是想通过学术关怀社会,你往往就要越出边界,我注意到一个说法叫做“越境”或者“跨界”,这词儿很好。不断跨界,不断越境,这才有学术世界的拓展,也是我这几十年不断的尝试。以前,批评人不安分守己,叫“出位之思”,但我恰恰是一个总试图越出边界的人,这可能和我当年读古典文献专业,并不分文史哲,进入大学年纪比较大,又总有社会关怀有关。我总觉得,学者并不是“两脚书橱”——“两脚书橱”是以前形容注释《文选》的李善的话——而是“知识人”。从历史学研究的角度,我特别担心那种“就中国谈中国”“以中国解释中国”的方法;从思想观念重塑的角度,我也很担心历史学只注意本国主义而忽略世界主义——这也许是我从研究古代中国到研究“周边”,从亚洲史走到全球史的最主要原因。南方周末:你讲到全球史的追求之一就是“去中心化”,但你之前在一个演讲中也强调还要“再中心化”,这个“再中心化”要如何理解?葛兆光:全球史从一开始就是去中心化的,但我觉得,第一步要做的,可以是“多中心化”。毛泽东讲得好——“多中心即无中心”。我之前也讲过,我们这个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可以和从日本出发、美国出发、欧洲出发的相配合,从多点看历史,多中心就是无中心。传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职方外纪》说“地既圆形,无处非中”,我曾请朋友给余英时先生刻过一方印章,就用了“无处非中”这个词,因为余先生讲过,“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从各个角度出发的全球史,合起来才能叫全景。我们都不是上帝,做不到全景,只能“多中心”地从某一个地方出发。从某一个角度出发,就开始了“再中心化”,但是再中心化并不是强调“我”的价值和立场,只是说从“我”的视角看全球。我经常讲这样一个比喻,在欧洲人看来,他们东边儿的地区叫远东、近东和中东,但在中国看来,叫做东亚、中亚、西亚,从日本来看呢,就全都是西边,他们管它叫“东洋”和“西洋”,其实都一回事儿。这里有没有价值判断呢?传统上也有,古代中国就有这样一个说法,我在中间,中间是文明最高的,越往四边,价值就越低越野蛮。但这是不对的,现代人要理解文化价值、思考立场的多元,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是“再中心化”,但这个中心不是价值中心,而是我们站在哪儿看历史。这部《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可能中国部分占的比重比较大,但无端的自傲是没有道理的。比如,我们讲全球史,讲到陆地丝绸之路,起重要作用的恐怕是现在中亚西亚一带的粟特人、波斯人;而海上丝绸之路呢,除了汪大燮、郑和之外,中国人很少通过马六甲海峡到印度洋,经由印度洋到东海和南海进行贸易的,早期主要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后来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再往后是荷兰人和英国人。所以,从中国出发并不意味着强调中国多了不起,我说的“再中心化”,是要承认自己不是全知全能的,只是从这个角度来谈论全球。做历史学需要有这样的谦卑,要承认自己的缺陷和空白。在撒马尔罕粟特君主(康国国王)拂呼缦的宫廷中的唐朝使节,后者还带着丝绸和一串蚕茧,此壁画绘于 648—651 年,在撒马尔罕阿弗拉西亚布(Afrasiab)。理想国供图南方周末:你还强调全球史要超越帝国、国家和族群,前两者在当下的语境中相对比较容易理解,超越族群要如何理解?葛兆光:你知道,关于族群历史问题的解释有两派,一派是本质论,一派是建构论,我内心比较同意两者结合。也就是说,一些族群最初可能是有本质的,因为在一起生活的一群人,最初可能有血缘、地域的联系。但从历史角度讲,后来更大的族群,还是因为某些需要逐渐建构起来的。我经常用一个比喻就是滚雪球,最初也还是先要有一个小雪球,然后才越滚越大。之所以要滚雪球,让族群扩大,加强认同,最重要的是寻求安全,如果不联合起来,抵抗不了外面其他族群的侵扰,尤其是外部存在很多“他者”的话,就会越发团结得紧。比如,现在的犹太人,也不是单一来源,有曾在欧洲遭遇二战迫害的犹太人,也有很多来自两河流域,比如伊拉克那些地方的犹太人,甚至还有来自亚洲的犹太人……这些人在以色列,因为四面都是阿拉伯人,就越来越凝聚起来。如果你到以色列去看,发现他们在犹太山上种了600万棵树,象征600万死难的犹太人,以色列编的历史教科书,里面写犹太人的历史源远流长,犹太人十分勇敢,但共同经历了无数苦难,这些历史也未见得都很准确,但因为有敌人,因为艰难环境,就像中国古话讲的,“国无外敌,国恒亡”,正是在外部的压力下,他们就形成了共同的语言习惯,形成了倒溯的历史叙述,形成了强烈的认同。所以在谈论族群历史的时候,我们要说族群也是一个历史产物,他们未必是一个来源,本来就是杂糅的。胡汉华夷在历史上逐渐融合,这就和我们全球史连在一起了,联系、融合和冲突,这是我们强调的东西,不能把族群历史本质化,我们要讲杂糅的文化。南方周末:现在也有一股所谓的反全球化的浪潮,或者说也有不少反思全球化的声音出来,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葛兆光:全球化在迅猛发展的过程中,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比如忽略了不同国家的利益,忽略了不同阶层的分配差异等。但我总觉得,要通过全球化来修正全球化的缺陷,而不是用反全球化来抵消全球化的趋势。表面看全球化好像在退潮,但另类全球化也在兴起,过去我们多从市场、商品、贸易等角度讲这个问题,而从政治、制度和价值方面讲得比较少。做这套全球史之前,我和奥斯特哈默(Osterhammel)曾讨论,我们都同意,过去做全球史总是强调全球联系,淡化国别的差异,这是不对的,应该可以有容纳国别的全球史,这样,也许可以在全球史中,同时呈现文明联系和政治区隔,全球化趋势和反全球化因素。我经常讲这个例子。蒙古时代把欧亚连成一片,但1405年跛子帖木儿死后,世界又变成东是东,西是西了,所以,全球化不是直线或单线发展的。目前看上去,全球化有倒退,实际上可能是全球化的深化。人们越来越注意到,除了商品、贸易、物质的全球化之外,可能还需要价值的全球化,也许,经过这一段,全球化会更加深入。我个人还是相信,全球化终究将我们各色人种连在一起,尽管过去的全球化带来一些问题,必须改变某些不公平、不合理,但不能因此否定全球化的意义。历史没有理想型和纯洁性,它是曲折的复杂的,不会一马平川地往前走。编辑:刘悠翔
校对:星歌
* 原文首发于《南方周末·文化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