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人简介:京都大学名誉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国善会善堂史研究》(1997年,恩赐奖、日本学士院奖)、《朝鲜燕行使与朝鲜通信使》(2015年, Paju Book Award著作奖、德川奖)、编有《增订使琉球录解题及研究》(1999年)、《燕行录全集日本所藏编》(2001年合编)、《中国东亚外交交流史研究》(2007年)、《中国诉讼社会史研究》(2011年),译注有《乾净笔谭》(2016、2017年)等。
十八世纪后期,清朝国力达到鼎盛,西学随着传教士渗入东亚世界,而朝鲜和日本则分别兴起了北学和兰学。若以朝鲜的北学和日本的兰学为中心,应当能够很好地呼应文史研究院“从周边看中国”的主张,看到当时的朝鲜和日本知识分子对中国究竟有着怎样的看法。同时,对于北学和兰学,如果不仅仅从朝鲜、日本本国史的角度,而是从整个东亚历史的视野下来理解,也应当有一番新意。
1.北学与兰学
十八世纪后期的朝鲜北学家朴齐家,是朝鲜思想史上的著名人物。1778年,朴齐家燕行到清,国力鼎盛的清朝与贫弱的朝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成为他日后写作《北学议》的一个原因。在《北学议》中,朴齐家要求朝鲜事事学中国,以便由“夷”变“华”。这种急切的中国崇拜和二元对立的华夷观念,都是今人难以理解而值得研究的。另外,那时朝鲜上下层均盛行“中国蔑视论”,这是朴齐家写作的第二个原因。这种蔑视中国的朝鲜“国粹主义”并不是从满清统治中原开始的,而是早在十六世纪便已显现出端倪。《北学议》认为,朝鲜应该向中国学习先进的农具和运输工具;减少知识阶层的人数,使得从事生产的人数相对增多;学习日本,发展海运,以增加国家财富。这些主张在知识阶层占总人口数一半的朝鲜,无疑是非常激进的主张。
与此同时,日本兴起了兰学。1774年杉田玄白出版《解体新书》,便是极具象征意义的事件。1771年,杉田玄白和前野良泽发现荷兰文医书和中文医书中对于人体结构的描绘相差甚远。在一番解剖实践之后,他们确认荷兰文医书所记更为可靠,于是在完全不懂荷兰文的情况下,花费四年,将其翻译为日文并出版。他们的这种热情和责任感,也是一个可以探究的问题。
2.《北学议》与兰学之比较
由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山胁东洋出版的《藏志》,到七十年代出版的《解体新书》,再到八十年代的《赤虾夷风说书考》、《三国通览图说》、《海国兵谈》,以及九十年代司马江汉绘制的《地球全图》和《天球图》,兰学的高潮正在逐渐到来。到十九世纪初,连山片蟠桃和海保青陵这两位普通儒学家,也在著作中呈现出一种观察、议论社会时事的热情,这显然与西学的刺激有关。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期中国的乾嘉学派是否也具有像日本的儒学家一样的热情,或许是值得对比研究的。
更重要的一个例子是十九世纪初本田利明写作的《西域物语》和《交易论》。这时日本受到饥荒肆虐已经二十年有余,本田利明受到兰学的刺激,对俄国的威胁有所警觉,于是在这两本书中表达了自己的经世主张。朴齐家的北学论也是在朝鲜民生艰难的背景下出现的,不同的是,彼时的朝鲜既没有受到西学的冲击,也没有欧洲在武力上的威胁。
《交易论》中,本田利明认为中国和日本相对于欧洲,国土更为狭小,历史也更为短暂,这显然不是正确的看法,他心目中欧洲的优越地位可能来自于对兰学世界史的误读。本田利明还主张发展海外贸易以增加国家财富,这与朴齐家主张海运不谋而合。唯一不同的是,朴齐家主张发展与中国江南的贸易,而本田利明希望与世界万国通商。另外,联系到本田利明所处的武家社会,我们不能不意识到他所使用的“受け取る”一词中暗含的掠夺性质,而这也是深受朝鲜儒家传统影响的朴齐家,在《北学议》中所没有呈现的。这个问题还值得进一步思考。
《西域物语》是本田利明经世论体现得较为集中的一本书。在这本书中,本田利明认为国家的天职包括渡海、交易和运送三个方面,这很容易使人想起法国的重商主义。在人口论上,又与英国的马尔萨斯略有相似之处。
从本田利明、前野良泽等兰学家对中国的看法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们对中国已经没有尊敬或崇拜的意思。他们已经看到了欧洲社会比中国或日本更为富裕,同时还认为欧洲制度比中国优越。
3.代结论:朴齐家是如何看待日本的
过去我们常在国别史的框架中看问题,将东亚的历史分割为朝鲜的历史、日本的历史、中国的历史,但这已经不足以解答今天的问题。朴齐家的《北学议》在当时的朝鲜,已经是足够有勇气和智慧的建议,但将它放到遭受西学冲击的东亚历史中来看,却并不能说是一个十分正确的选择。
最后,再谈一谈朴齐家是如何看待日本的。朴齐家没有到过日本,他对日本的认识来自于朝鲜通信使。在《北学议》中,他将日本想象成一个理想化的、富裕的社会,认为虽然日本也是夷狄,但只要对国计民生有好处,即便向夷狄学习又何妨。
朴齐家1778年燕行至中国时,曾经在中国寻找翻译的西洋解剖书籍,但是却没有找到。我们不禁要想象,如果朴齐家获知了《解体新书》在日本出版的消息,他会怎么做。在现有的朴齐家文献中,他对彼时的中国考据学十分冷淡。1801年,他与陈鱣会面,陈对朴评价甚高,但朴认为陈发掘文献、精心考据,对于社会的改良或改革没有任何贡献。
在这段时期,朝鲜学者对中国和对日本的了解程度显然存在着差异,日本兴起的兰学也未能随着通信使传入朝鲜。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前往中国的朝鲜燕行使一年之内便要派遣两次,而前往日本的朝鲜通信使几年才派遣一次,而且1811年最后一次通信使未能深入日本,而仅仅到达了对马。这以后不久,朝鲜就迎来了日本的侵略。中国则在一百年后发生了洋务运动,也开始了全社会规模的、向西方的学习。考虑到这些东亚的整体局势,再来回顾北学和兰学、两国知识分子对中国的看法,我们手头的资料就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徐韵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