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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施耐德:何谓现代性?何谓保守主义——学术理论的特殊化与学术话语的未来

施耐德教授的报告先从现代性的涵义入手。现代性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这里的西方专指英国、法国与荷兰,莱茵河以东即为东方,德国的现代化进程也比中国早半个世纪。施耐德借用了Charles Taylor对现代性理论的二分法。第一种是“非文化”的现代性理论,较为主流。这类理论认为,现代化与地方性无关,每个国家或许有各自的历史进程,但一旦遭遇现代化,就会走上同样的道路。这种理论认为现代化是全球性的、普遍的。2000年左右提出的多元现代性也是这种理论。

第二种,是现代化的“文化理论”,它并非认为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道路,而是认为,现代性本身就是具有浓厚西方特性的东西,无论如何走,都会走向西方化。Charles Taylor认为,“非文化”与“文化”区别不在于现代化会产生什么不同影响,而在于现代性本身就是文化的,避免不了西方的文化、宗教特点。非文化的理解掩盖了现代性的西方色彩。

施耐德的问题意识在于保守主义。他指出,对于保守主义有不同的理解,但共同点在于,所有的保守主义都是一种现代现象,没有一种“前现代”的保守主义。保守主义是对现代性的反应,要理解现代性的历史渊源才可以理解保守主义。施耐德认为,保守首先不是对既得利益的保护,其次也不是针对某些特殊价值观,如家庭、传统、团结、责任、集体。这些价值太过具体,不同的时段和地区都不同,比如德国的保守派很强调国家,而英国保守派则完全相反。第三,保守主义也不是要保护传统,因为传统本身也很多样,不可能全部保护,而且很多保护传统的人,其实并不保守,如1930年代中国国民党发起的新生活运动。

既然保守主义是对现代化的反应,那么现代性是什么?通常认为,现代性的正面特质是诸如科学、工业化、理性化、民主化等等;负面特质是异化、祛魅。但施耐德教授认为,这些具体特征也没有抓住现代性的本质。他指出,保守主义反对现代性的如下四种特质。

一,反对对象化(Objectification)。对象化源自笛卡尔之“我思”,人们不再需要上帝。因“我思故我在”,人类成为万物的核心,如此才有人文主义的诞生。在“我思”之前不可能有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这个思想史进程在尼采手中变得更加完备。人将自己与外在世界剥离开,得以从外部将世界对象化,进而观察、改造。

二,反对进步的概念(Idea of progress)。当人有能力研究、改造之后,才有所谓进步。启蒙时期,进步有了全新的现代含义。进步是全面的,包括科技、社会、政治、经济、伦理的进步,所有进步相互关联。整个社会的进步也一直在加速。

三,自我授权(Self-enpowerment)。人们只承认自己,再也不承认外在力量和权威。在保守派眼中,人文主义是“自大狂”。尼采清楚地认识到,没有上帝和超越力量,人类应该怎么走?在启蒙之初,人们高兴地看到自己的解放,但随后的发展方向迷失了。刚开始,人们以为可以用理性来解决这个问题,后来发现不行。施耐德认为,纳粹对尼采超人论的挪用是曲解了尼采。尼采的意思是,因为人的力量太有限,我们要把人上帝化。自我授权是我们通常不会考虑到的一个现代性问题。

第四,戏剧性(Theatricality)。因为没有超越的权威告诉我们该如何做、如何走,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答案来进行。可是,每个人的“自己”不同。人们在舞台上演戏,可以演不同的戏,或者同样的戏用不同的方式去演。现代人与前现代人的区别在于,现代人在“边走路边看镜子”,时刻伴随着选择。施耐德教授认为,这个舞台代表了人类态度的非既定性、非自然性。

上述的四种现代性特点,虽然仍避免不了带有西方色彩,但施耐德教授认为他们是可以概括全球普遍的现代性特质的。保守派所反对的不是具体的政治、社会、经济安排,而正是这些特质。保守派当然有很具体的政治、经济方面的目的诉求,但这些诉求因人因时因地而异,无法一概而论。保守派的本质应该从更抽象的层面寻求,这个层面就是与现代派对人类、人性的理解不同。

保守派首先怀疑人的理性。保守派承认人有理性,但保守派认为,首先,像启蒙那样只看到理性是不对的。第二,理性也是有限的,从人类历史来看,很多时候理性不能阻止人类做错事。第三,保守主义批判启蒙对理性的天真的执着。前述的四个现代性特点都关乎人性,而人到底是什么,这才是保守派真正关心的。

施耐德教授继续区分出两种不同的保守主义。第一种是宗教的、或曰古典的保守主义,另一种是历史的、或曰以文化传统为基础的保守主义。第一种保守主义依靠古典哲学,认为普遍的规范是人们可以理解但不能改变的。人可以设法在当下社会实现这些规范,但实现时必须明确可操作性,我们当然要努力,然而这些规范是不会因历史和文化所改变的。第二种保守主义认为没有所谓的普遍规范,即便有,人们也无法观察到。人们只能依靠祖先所留下的传统,这些传统都具有特殊性,人要在接受、继承、延续传统的同时慢慢改变。

保守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Cultural nationalism)应该被区别开。施耐德教授指出,民族主义本身就是现代的东西,并以现代化为目的。现代民族国家是一个推动现代化的体系。文化民族主义,仍以三十年代的国民党为例,是要推动经济发展、将社会组织理性化、解放个人。历史的保守主义是肯定传统而反现代化的,而古典保守主义不管传统,只尊重普遍的规范。对保守主义者的判断,应该看其对待传统的态度。

在国内外对于中国保守主义的研究中,很多人喜欢用“文化保守主义”这个术语。但施耐德教授认为,这个术语中并没有厘清保守主义的核心概念。研究者们通常认为保守就是对传统的肯定而非五四,但实际上,很多保守主义是要搞现代化的,对传统文化的肯定是出于认同的考虑,而不是价值规范的考虑。在价值上,这些“保守主义者”还是要搞现代化、提高效率、从超越的权威中解放出来,他们并不相信儒家的天性天理之说。

当然,也有真正的保守主义,有的是“古典的”,有的是“历史的”。譬如梁漱溟和王国维,而章太炎则在不同情形下有不同表现。文化保守主义同样具有政治性。尽管文化保守主义者不反对革命,不反对共和,但保守派的政治性不在于政体和革命,而在于对人的理解。不存在非政治的保守主义。保守主义关心人性、人际关系,而这正是政治的基础。

中国的保守主义者立场常常不定,也常常自相矛盾。这些知识分子无法被明确地归类为哪一种保守主义。在三四十年代之前,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很明确的对现代性的理解,也没有成文的理论。但他们明确感觉到了现代化的挑战。

施耐德教授在他正在写作的书中重点讨论进步史观和伦理。他梳理了对进步的四种态度。第一种是认同,认为进步来自于西方,各国要通过自己的文化特色而现代化,这不是对现代化的批判,而是对西式进步的批判。第二种批判针对历史事实,人们回顾历史时,发现历史中不仅没有进步,反而有很多退步。这种批判可以见诸梁启超、杜亚泉、柳怡徴等人的言论。

第三种批判以伦理为基础。这种批判认为,即便存在进步,也是错误的。因为进步、进化都以竞争为基础,竞争只论成功与否,而不论手段好坏。施耐德认为,这种批判开始具有了保守味道。

第四种批判是真正具有哲学意义的批判,即一种对现代性的全面批判,它不仅批判进步,也批判其背后以理性为基础、以对象化为基础、以主体为核心的现代意识形态,章太炎的早期著作和刘咸炘的著作都具有这种批判色彩。

在演讲的最后,施耐德教授谈论了保守主义的边缘化、困境,以及保守主义问题意识在今天的价值。

(姜伊威  整理)



发布时间: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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