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的君权与早期满洲国家的形成
狄宇宙（Nicola Di Cosmo）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教授
讲者简介：
狄宇宙（Nicola Di Cosmo），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教授，上海纽约大学客座教授。狄宇宙长期致力于东亚古代史研究，尤其是中国和中亚从古至今的关系史研究。著有《古代中国与其强邻》，编著Military Culture in Imperial China，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nner Asia：The Chinggisid Age等。是《亚洲研究学刊》（Journal of Asian Studies）、《泰东》（Asia Major）、《东亚考古杂志》（Journal of East Asian Archaeology）编辑委员会成员
十六世纪末明朝的“卫所”制度建立在当地族群和政治体的基础上，女真人也属于这个边防制度。女真的政治有三层结构：第一层是在单独的女真政治体以内；第二层是在不同的女真政治体之间；第三层是与女真政治体与女真以外国家间的关系，例如明朝，蒙古部落和朝鲜。女真贵族领袖在其共同体内行使政治权力，但他们拥有该权力的前提是服从于明朝，接受明朝皇帝赐予的官衔、官位和特权。由于从属于明朝，女真首领的权力在其政治体内还不能被称为“君权”。
实际上女真各酋长的权力是基于政治合法性的双重原则：立足贵族血统、军事实力和个人能力的内部权威，以及外部作为太上皇和实际君权代表的明朝皇帝的认可。由于明朝边塞系统的目标是保持女真不同政治体之间的权力平衡，因此在明朝体制之下，即使女真可能被视为同一族群，他们仍然被分割成不同的政治体。民族和政治的界限不仅没有重合，而且是被严格分开的。在这种政治秩序下，不使用武力就不可能建立一个统一的政权。然而，使用军事力量本身将被其他女真部落及明朝视为不正当的。为了统治整个女真民族，努尔哈赤首先必须把女真人民定义为一个单一的政治共同体。女真族群作为一个单一的政治共同体（满族峨仑）而被重新定义的过程，可以看作是努尔哈赤崛起的第一阶段，这一阶段伴随着1616年后金的建立而结束。 努尔哈赤建立了一个拥有独立主权的政治体，理论上说这个唯一的女真国将取代一个个独立的女真小国。努尔哈赤所建立的国家被称作女真国（Jušen Gurun）或爱新国（Aisin Gurun)。 女真国（Jušen Gurun）第一次在满文中出现大约是1607年，其含义特指努尔哈赤自己的国家。
那么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国（Gurun），它具有怎样的特征？首先，国（Gurun）可能具有种族特征，但也不必然如此；其次，国（Gurun）并不像氏（Hala）或宗（Mukūn）那样具有亲属关系的含义；第三，国（Gurun）是根据其所处的政治环境而确定的；第四，国（Gurun）的主要作用是赋予统治者以政治合法性。总之，国（Gurun）是一个政治实体，它赋予统治者统治国家的权力，包括颁布法律、收取赋税、开展外交、对外宣战、组织军事行动等。
但有的女真部落并不愿和平接受努尔哈赤的政治秩序，因此对努尔哈赤而言，最大的挑战在于建立其政治秩序的合法性。
“女真国”的发明是一个非凡而大胆的举动，因为它使努尔哈赤得以设想一种更广阔的政治体，并在其上建立自己的君权。但是这种单一的、包括所有女真人的政治体，不可能是简单的“想象”。如何定义这个“女真国”决定了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族过程中具有多大的合法性。首先，努尔哈赤坚称攻击其他女真部落是合法的，因为他以前曾遭受过这些部落的进攻。在女真人的政治意识中，为复仇而发动的战争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同时，努尔哈赤宣称，战场上获得的胜利是出于上天（Abka)的意志。因此，他自称得到了上天的护佑。此外，努尔哈赤还利用了关于爱新觉罗氏家族起源的神话。在这个神话中，混乱和分裂的政治局势最后演变为团结有序的共同体，说明一个合法的统治者与政治秩序由动荡到稳定的转变密切相关。爱新觉罗家族的这一神话显示了努尔哈赤政治策略中的重要特征：他要将明朝控制下的一种力量平衡转化成另一种秩序——使女真部落统一为女真国（Jušen Gurun）。
在对外方面，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努尔哈赤得到了明朝和喀尔喀蒙古的封号，这些封号确认了努尔哈赤超越其他女真贵族的地位，也使其统一大业更具合法性。1592年至1593年，日本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明朝出兵抗击，努尔哈赤率领军队协助明军。为表彰他的忠诚，明朝于1595年封努尔哈赤为“虎龙将军”，使其地位凌驾于其他部落首领之上。1606年喀尔喀蒙古称努尔哈赤为“kündülen qaγan”，承认努尔哈赤是女真部落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其地位比其他部落的首领更高。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来自明朝和蒙古人的封衔，有力推动了努尔哈赤创建其满洲国家的统一大业。
1616年，随着后金的成立，一个新的政治形式出现了。“金”的国家概念令人联想到金朝的历史，它意味着努尔哈赤可以将他的统治版图扩大到中国内地和蒙古。1618年努尔哈赤提出对明朝的“七大恨”并起兵反明，他在檄文中使自己与明朝的关系由从属变为平等，确立了自己独立主权的地位。同时，努尔哈赤还以天意为据，提出明朝并不能实现对天命的垄断，暗示自己也可以获得天命。
总之，努尔哈赤的政治策略是，首先预设一个自己统治之下的政治共同体，再一步步地使这个共同体变成现实。在形成政治共同体的过程中，努尔哈赤通过语言修辞、意识形态上的努力，以及政治和战术上的行动保证了这一过程的实现。因此，努尔哈赤从部落酋长转变为王朝创立者的过程中所体现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特性，揭示了早期满族社会文化的重要方面，这些特性也塑造了后来清朝的主权形式。
（韩艺丹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