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系列

摘要

王博:混沌与名的限度

王博
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


演讲人简介:

王博,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系主任,道家研究中心主任,1999年、2001年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主要研究中国哲学史、道家、早期经学,著有《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简帛思想文献论集》、《易传通论》、《庄子哲学》,代表论文包括《早期儒家仁义说的研究》、《早期出土文献与经典诠释》、《道家与人文精神》等。


我今天讨论的主题是“混沌和名的限度”。为什么讨论这个话题?有两个理由。第一,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中的一个问题,是一个很重要的思想传统的对话。简单来说,儒家传统主要代表了对“名”的世界的肯定和维护,而道家的传统则更多表现出对“名”的一种反思、批判,甚至否定。第二个理由,其实来源于我自己的一个困惑:我们越来越生活在一个非常名分化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否认“名”对这个世界而言那种不可或缺的意义。如果没有“名”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去指称、去描述。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反过来被“名”所控制,以至于对“存在”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它是什么,而是它是如何被描述的。

在叙述儒家这个“名”的世界的传统时,我可能主要会提及孔子、荀子和董仲舒。当然,汉代的政治传统,特别是名教的建立,显然也是这个话题中应该涉及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在道家这个层面,我可能会讨论老子、庄子、严遵和王弼。选择他们,是因为他们对这个话题本身的那种关注,特别是对混沌和虚无的关注。我觉得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非常好的对话关系,儒家和道家,正是在这个对话中发展起来的。这个对话,一方面可以让我们看到“名”的世界的意义,而在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了解“名”的限度。其所构造的世界,也许并不那么坚固和绝对。以下,我想从三个方面对这个题目进行讨论。

第一个方面,我重点讨论“名”的世界,因为谈“名”的限度一定要从这个地方谈起。什么是“名”?“名”的作用是什么?如果我们看从孔子、荀子到董仲舒的论述,就会对其有所认识。当然,名家的传统也是不容忽视的,其在儒家和道家的对话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我看来,“名”的意义至少有两点:其一,名始终是我们存在的一种主要方式;其二,名把存在纳入到一个世界秩序之中。这一点,尤其值得关注,如果说前者仅仅意味着一种描述、一个指称,后者则是对一个事物或人的定位,而这种定位,就是秩序的体现。

这里,我们当然要提到儒家。子路曾跟孔子之间有个对话。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答:“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孔子又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仍然是正名的体现。很显然,孔子所谓名分的世界其实就是礼乐的世界。通过把存在纳入到一种名分的序列中间来规范整个的世界,这就是礼乐。“礼”的核心,不过就是区别;而这个区别的方式,就是命名。正因如此,对名分的维护,其实也是对礼乐秩序的维护。对礼乐制度的肯定,也就决定了儒家对“名”的世界的根本态度。

再看荀子,他在儒家传统中是非常尊崇礼乐秩序的。《荀子》中的《正名》篇,对我们今天这个题目来说非常重要,其核心就是礼乐秩序。所谓“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这都是和伦理秩序相关的“名”:刑是刑法,爵是爵位,文名则强调了同《礼》的关系。在荀子看来,制名的目的就是指实,名的世界并非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而是在实的世界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管子·心术上》所谓“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的表述,也体现出对“名”与“实(形)”之间关系的强调。从这一意义上说,《正名》篇体现出荀子的一个理想,即让每一个“实”都有一个独特的“名”,让每一个“名”都对应一个唯一的“实”。显然,荀子是希望能够清清楚楚地给我们每一个存在定位的,这种一一对应的关系,正是秩序的保障,也是礼最重要的精神。

接下来,我想很简单地提一下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有很多篇幅在讨论“名”。我们知道,董仲舒是《春秋》学的大家,而《春秋》学在董仲舒看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正名。在《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中,董仲舒陈说了自己的观点,他说:“治天下之端,在审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号。名者,大理之首章也。” 通过这样的一个判断的句式,我们足以了解名对儒家所说的道理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在董仲舒看来,名号关联着两个存在,一个是圣王,一个是天地。正是这两个存在,为名的世界的可靠性、确定性和神圣性提供了保证。有了这个名号,我们就要按其所规定的位置和德性所提出的要求去做,即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外,董仲舒还特别强调了“名”与“真”的关系,所谓“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

现在,我讲第二个问题,即“混沌”和“虚无”。“名”的世界,并不是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很舒服。为什么呢?我们必须思考一个问题:在这个“名”的世界里,我们大部分人都是被命名者,这很重要。当然,作为命名者,你也许会很过瘾;但对于被命名者而言,你必然是被某种标准所规定和限制的,这个标准可以是天子、圣王、权力,或者说是“真”。因此,这样一个命名本身,就决定了“名”的世界和实际存在之间存在一种紧张。正因如此,它也一定会让我们去思考这个“名”的世界和我们真实的存在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庄子·逍遥游》中有这样一句话,“名者,实之宾也”。“名者实之宾”的这种立场,显然与“制名以指实”不同,其本身就包含着对“名”的一种蔑视。这种对“名”的世界的反思,也体现在《老子》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句话的意义非常重要,它开创了一个传统,一个对“名”的世界反思和批判的传统。老子把握到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名”真的可以触摸到那个真实的世界么?世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我们的本质是“有名”还是“无名”。《老子》说得很清楚,“无名,天地之始”。这是他的一个判断,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从根本上来讲是没有名的,也是不可以被命名的。在老子看来,正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真实的世界是无名的,不可命名的,姑且言之,就是“道”。正因如此,他才对“礼”表现出一种完全不屑的态度。“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然而,老子也有其通达之处,他充分意识到“名”对我们的意义,“有名,万物之母”,正体现出这一点。又所谓“始制有名”,也体现出老子对“名”的承认。但是,他马上又说:“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什么叫“知止”?就是要知道“名”的限度,了解它不过是对世界的一种相对的叙述。

讲到“无”和“无名”,另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混沌”。《庄子·应帝王》中,详细描述了有关混沌的一则寓言。从中,我们当然可以了解到其对于混沌的捍卫,那不是一个逝去的世界,它其实就是我们生命的底色。而在严遵的《老子指归》中,我们也能够看到道家对“无名”的强调,所谓“无名之名,生我之宅也;有名之名,丧我之橐也。”王弼的《老子注》和《老子指略》,也清楚地表现出“名”的世界的局限性。通过推理的方式,王弼强调了无形无名者,才是万物之宗。“名之不能当,称之不能既”,乃是一种通常的状况,《管子》所谓“名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的提法,不过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而已。在王弼看来,“至真之极,不可得名”,最真的东西,最细微的情感,是无法用“名”和语言来描述的,诚所谓“无名,则是其名也”。同老子一样,王弼也肯定一个“名”的世界,所谓“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然而,他同样强调了“知止”的重要性,认为“任名以号物,则失治之母也”。

最后在第三部分,我想作一个简短的总结。通过儒家与道家有关“名”的对话,我认为最应该思考的,仍然是“名”与这个世界和生命之间的关系。有关“名”背后的东西,我觉得有两个方向:道家可能更多强调的是其背后那个无名的世界,我则以为更应注意另外一个东西,就是命名者。“名”和权力之间的关系促使我们思考,我们为什么要迷恋“名”?我们的伦理世界、政治世界,是如何被建立起来的?它是神圣的还是有限的?在什么意义上讲是神圣的,而在什么意义上讲又是有限的?《中庸》中有这样的提法,“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然而,在马王堆出土的《黄帝四经》中,我们却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所谓“物自正也,名自命也,事自定也”。这种对“自”的精神的强调,促使我们在分别“混沌”与“名”的限度的同时,了解到自我命名的重要意义。所谓“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当我们对“名”有了这样一个理解之后,附着在“名”之上的确定性就被打破了;换言之,“名”的神圣性就被解构了。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作为工具的“名”。我们造作了“名”的世界,但“名”本身不应成为我们的主人。生命,可能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谢谢各位。

谢一峰  整理


2013-09-06



 


发布时间: 201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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