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系列

摘要

罗柏松(James Robson):“疯狂”的佛教史——从佛教寺院到精神病院

“疯狂”的佛教史——从佛教寺院到精神病院


罗柏松(James Robson)

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

演讲人简介:

      罗柏松(James Robson),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中国宗教研究会会长,研究领域为民间宗教、禅宗史、道教史及宗教地理、艺术,著有《权力之境:中古南岳衡山的宗教景观》(Power of Place: The Religious Landscape of the Southern Sacred Peak in Medieval China, Harvard, 2009),合编《东亚佛教的隐修:对佛寺的考察》(Buddhist Monasticism in East Asia: Places of Practice, Routledge, 2010),于2010年获法国“儒莲奖”。

  近年来,在佛教研究界,很多学者注重佛教跟医学的关系,但这并非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在百年前已有很多学者开始研究,尽管在他们的研究中很少提及“疯狂”或者“癫狂”的历史问题。佛教与疯狂的问题也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现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特别是美国或欧洲的现代医生和心理学者会将一些佛教的概念引入到他们的精神疗法中,形成新的佛教的精神疗法。我认为这个研究方向是很有意思的,当然,这个方向也有着许多比较严重的问题,我对此也会提出一些看法。

      虽然早期的研究者很少提出“疯狂”这个问题,但我们看一些最早的佛教经典就会发现,在经典中会将佛与医生进行很多比较,指出佛是医生的一种,并且能够治愈疾病。在佛教经典《增一阿含经》(Angutara Nikaya)中,佛认为人的疾病有两种,一种是身体上的疾病,一种是精神上的疾病;佛教会帮助人治疗精神疾病。我对这一记载有着较大的兴趣:为何佛经中会认为每个人都有精神问题?我们知道佛教的历史中,寺庙作为一个空间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有很多寺庙会收容病人并提供治疗,那么,“疯狂”作为一种在佛经中和身体疾病相并列的精神疾病,它和寺庙的关系又是怎样呢?今天我们要看一下中国跟日本的寺庙中,“疯狂”或者说“疯癫”和寺庙之间的关系。

      在中国、台湾和日本都有这样一种现象,寺庙起初使用一些传统疗法来治疗精神病人,到了现代,原有的寺庙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一些精神病院。浙江绍兴县明心书院在19世纪曾被作为一个精神病院使用。在台湾的高雄附近有一座龙发堂,在1975年有一千多名精神病人在这座寺庙中接受治疗。在日本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京都郊外的一个名叫岩仓的村落,在那里的一个佛教寺庙的周围有六个精神病院,这里也是我研究的起点。我从1990年到1995年都住在岩仓,开始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些精神病人在我家周围散步,后来我发现那附近的精神病院非常多,于是我开始研究岩仓这个地方寺庙和精神病院之间的联系。同时,我也开始思考是否在其他地方也存在这样的现象。我在日本搜集材料的过程中,发现几乎每一个现代精神病院都位于一座佛教寺庙的近旁或者寺庙的内部,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所以我开始思考是不是精神病院和佛教寺庙在历史上存在着某种联系,这就是我研究这个问题的开端。

      在我的研究开始时,我首先思考是否佛教资料中曾提及过“疯狂”这一问题。我发现,许多资料对于这一问题都有所涉及,在佛教的经典中,经常会将佛看做是一名医生。对于“疯狂”这一概念的定义,佛经中认为,“疯狂”是因为一个人的贪欲或者骄傲太盛导致发疯,也有的认为是因果报应。在《法句经要义》中有这样一个例子,一名名叫波塔卡那的比丘尼,在遁入空门前,经历丧夫、丧子和双亲亡故的悲惨事件而发疯,佛陀告诉她应成为一名比丘尼修行佛法,最终她成为了比丘尼并精进佛法、修得正果。在这个事例里,“疯狂”是在经历了非常痛苦的事件之后才产生的。也有人觉得“疯狂”的原因是妖魔附身,需要通过一种驱邪仪式才能恢复正常。佛教在进入中国时,敦煌文献里有很多资料记载了与“疯狂”相关的例子,尤其是医学方面的一些书里,有很多关于疯病的记载。在《治禅病秘要法》一书中,有一个僧人在打坐时因为听到巨大的声音而发疯,然后他的师父就采用一个仪式使他听不见外界的杂音,最终他恢复了正常。因此在寺庙这一空间中会进行一些仪式以治疗“疯狂”。除此以外,在东南亚等地方的佛教历史中,我们也能够看到许多类似的例子,这里不再赘述,我们回到寺院和精神病院的关系上来,看一些比较现实、具体的例子。

      研究中国寺庙与精神病院的历史是不太容易的,因为文献中并不会直接讲述与之相关的历史,但是在日本,相关文献却非常多,开展研究也相对容易。在日本,寺庙与精神病院的历史比较悠久,但从1900年,日本开始有一些新的有关精神病的政策出台——1900年的精神病人监护法、1919年的精神病院法和1950年的精神保健福祉法,这三大政策破坏了过去寺庙与医院之间的联系,模仿西方建立西式的精神病院,让精神病人在西式医院中接受治疗,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寺庙中接受精神治疗,它们使得寺庙与精神病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日本传统上认为,“疯狂”是一个人被妖魔附身或者是狐狸、浣熊作祟。在日本的宗教中也有非常多的辟邪仪式,无论是在佛教还是神道中都有一些传统的仪式性的治疗方法。16至17世纪德川幕府时期,精神病人可以住在自己家里,他们需要在家中做一间牢房,官方会派人到患者家中告诉其家人应当如何做。在寺庙中也会建笼子让精神病人居住,并通过一些独特的疗法对病人进行治疗。有些佛教寺庙会利用诵经的方式,尤其是日莲宗,他们会让精神病人在温泉中长时间诵经。还有的寺庙会让病人在冰冷的瀑布下诵经,进行一种称为“褉”(みそぎ)的纯化仪式,这种传统的治疗方法在西方类似于被称作“休克疗法”(shock therapy)的一种常见的传统疗法。在阅读日本的历史文献时,我发现他们也有在山中治疗疯病的历史,尤其是福冈县附近的宝满山。过去山中有许多修验道的和尚修行,修验道和尚的特色之一就是治疗疯病。在宝满山曾有座修验道的寺庙,现在仅留下许多石制佛像在那里。现在,宝满山北部还留有过去被称为筑紫保养院,现在被称为太宰府医疗中心的一座精神病院,而其南部则有一座名为河野病院的精神病院。东京附近的中山法华经寺,作为日莲宗的一座有名的寺庙,附近现在也有一座精神病医院。在中山法华经寺建筑的墙上学者还发现了保存着一些过去用于捆绑精神病人的枷锁。在东京最大的精神病院松泽病院中有一个史料馆,史料馆中有许多日本精神医学方面的资料,从中可以看到过去寺庙中用于关押精神病人的笼子,以及精神病人制作的佛像和抄录的佛经。高尾山附近的琵琶瀑布旁边也有两座精神病院,过去琵琶瀑布也是一个修行的道场,他们认为瀑布水能够治疗精神病。

  现在京都一些有名的佛教寺庙在过去也曾被当作精神病院,其中一个就是青莲院,当时我在青莲院的一块石刻上发现的一段记录表明,从19世纪开始,那里就被用做精神病院。此外还有南禅寺,我发现南禅寺是日本最早的公共精神病院。在京都岩仓的北部有实相院,此外还有大云寺,这两座寺庙都非常有名。在大云寺附近有五座精神病院。我在岩仓居住的那段时间,经常会有人来我家和我聊天喝茶,我了解到在岩仓这个地方老百姓和精神病人之间经常有这种类似的交流。日本历史上后三条天皇的第三皇女患有精神病的时期,被送到大云寺求观世音菩萨治疗,在饮用了大云寺的水之后,病就好了,所以大云寺也越来越有名。实相院附近的精神保养所现存的只有今井保养所,其余都成了普通民居。

      福柯在他的《疯癫与文明》一书的“愚人船”一章,提到在法国的圣马蒂兰·德·拉尔尚、圣希尔德维尔·德·古奈、贝桑松,还有比利时的吉尔,有许多载着精神病人的狂人船,将精神病人载到圣地,让他们饮用圣地的水来治疗疯病。如果现在福柯还在世,他会觉得岩仓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因为在这里,宗教与治疗精神疾病的关系跟他书中所描述的例子非常类似。也有日本的学者去比利时的吉尔参观后提出,岩仓村就是日本的吉尔。为什么他们把吉尔跟岩仓进行比较呢?就是因为在吉尔的精神病人和过去在岩仓的精神病人一样,住在宗教空间中,同时也有着人身自由,可以在村中自由地游荡。在吉尔,人们让精神病人住在教堂的后面,现在那里也变成了吉尔精神病院。在过去日本一些研究精神医疗的学者眼中,吉尔的模式非常优秀,但在日本现代化的进程中,他们抛弃了和吉尔模式类似的岩仓模式,却模仿西方建造精神病院,加上之前提及的法律政策的推出,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的岩仓模式了,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可惜的。

      作为结论,我个人认为,日本佛教寺庙跟精神病院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着政府相关政策的推出,过去的岩仓模式现在已经无法持续下去。1900年的政策推出之后,岩仓村内已经不允许精神病人居住在普通的民家,这段历史也就结束了。现在,我们如果挖掘寺庙与精神病的一些历史,有可能能够开辟一个了解佛教医学的新方向。

张雨濛  整理


发布时间: 2014/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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