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里的“誓”
柯马丁
普林斯顿大学 教授
演讲人简介:
柯马丁(Martin Kern),德国科隆大学博士,曾任教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任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教授、系主任。研究领域涵盖中国古代文学与文献、古代历史与宗教、艺术等多方面;近来集中于政治和宗教仪式中的诗歌表现、早期及中古时代的文化记忆和文化认同的形成、由新出土文献和铭文为背景关照书面写作与口头表达,以及古典美学和诠释实践。著有The Stele Inscriptions of Chin Shih-huang(2000)、The Hymns of the Chinese State Sacrifices(1997),编集Text and Ritual in Early China(2005),即将完成Poetry, Performance and Cultural Memory in Early China一书。
我对《尚书》中战争之“誓”的考察是从“文化记忆”的角度出发,以期理解早期中国历史想象中的这些演说的成因。换言之,本人并不把它们当成实际的讲话,而是作为回溯性的想像,其目的在于将过去铭记于心、并且神话化为关于起源的根本叙述。于是,这些被认定为最早的演说被创作为高度理想化的作品,以彻底重写实际历史事件,并使得历史符合后代的道德标准。
关于诸“誓”的创作,我可以想见一个由若干阶段组成的过程,它与麦笛(Dirk Meyer)的“架构”(framing)概念大致吻合:
(a) 也许发生在、或并未发生在给定的情境中的(可能为)最初的演讲;
(b) 其后某一时刻关于该演讲的想像或再想像,这种想像或许发生在几个世纪之后,并很有可能是出于表演的目的;
(c) 该演讲被作为一系列演讲的集合体的有机组成部份,这些演讲共同标示了历史记忆建构中的决定时刻;
(d) 该演讲被纳入《尚书》这一有限的文集,不管这一文集的最初形态如何;
(e) 其后对该文集的重组,使其具备传世本的形态,这一过程本身很可能包含不同阶段,绵延数世纪。
尽管其最初的阶段也许纯属虚构,其后的四个阶段显然延续到了汉代(公元前202 年﹣公元220 年)以后,它们涉及各种形式的编辑、重组,可能还进行了重写,而其程度我们则不得而知。更重要的是,将演讲重复纳入新的文本架构的现象,必须被看做是在早期中国不断演进的思想史和政治史中不断复现的再架构行为,这些行为永远与其自身所处的历史语境相关,其中这些演讲仅仅在逐渐发展中才具备了我们今天所见的形态。除了一些及简略的引语和指称之外,我们没有关于这些演说在《尚书》之外的任何关于其可能的文本传播的信息。实际上,我们对于其收入《尚书》前的流传一无所知。
在修辞方面,《甘誓》使用了一系列见于其他“誓”的模式。除了演说开始的感叹词之外,“誓”的标识还包括对第一和第二人称代词的大量使用、明显的一系列押韵、对“誓”的表演性自我指称(“予其誓”)、目录与重复(“左…右…”“汝不,恭命…汝不恭命…”)和积极与消极的两种可能性及其后果(“用命…弗用命…”)。特别耐人寻味的是“今”字的双重功用,它既标明了时间,又标明了对比。首先,“誓”作为一场戏剧性的表演被置于了激战之前这一个具体的历史时刻。但是其次,它充当了演说在话语上的转折:“今”之前的内容描绘了水深火热的现状,而这一现状将为这场战役所改变(“天用剿绝其命”);“今”之后的内容是正义的力量将使世界呈现其所应有的面貌(“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在这里,战争演说并不仅是为实际战役所做的准备。反过来,战争也是演说中所做的有力展示和论述的必然结果。被纳入文化记忆中的并不是战争,而是演说:在把战争作为施行正义的必要手段的纪念中,正是战争为演说以及理想化演说者的再现提供了场景,而并不是反过来。在修辞上,这一点在具有双重意义的转折性“今”字上得到了突出强调,“今”字将演说者作为戏剧性的表演者搬上了舞台,并将焦点集中于演说本身之上;对演说者的展现存在于文本之中,但很可能也存在于对“誓”的重演之中。相反,战争本身及其后果十分确定,它们对历史想像毫无贡献可言。
“命”字是《甘誓》的核心:它出现了六次,且有四次都处于句末韵脚的位置。即便在余下的两次中,它也标示了一个句法单元的结尾(“用命/弗用命…”),即“命”字出现在句中停顿之前;毫不夸张的说,“命”字为演说的大部份提供了句读。“命”有从上天到帝王以及从帝王到观众这两个层面:天首先下“命”于帝王(天命),其后它以“命令”的形式被传达于帝王的军队。任何违抗帝王命令的人最终违抗的是天命,其结果是他们会在神祇面前被处死,帝王自己并没有行使自己的决断权。一切都由天所命,帝王必须照做。
值得注意的是,“命”字在《汤誓》中只出现了一次,并且作为动词。其余我们在《甘誓》里发现的结构、修辞和意识形态上的特征则都见于《汤誓》,只是这些特征被嵌入了更加复杂的演说中。
《牧誓》的第一个突出特点是其分为三部份的引言,这段共计三十三字的背景叙述对武王做了描绘:首先,它为演说提供了(吉)日与地点,并声明武王“乃誓”;其次,武王及其庄严的装备得到了共同展现;再次,它指明了武王的军队:“逖矣西土之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段引言被加之于一个本身已经具备历史背景的文本之上:该文本称演说者武王为“发”,这是他个人的名字;它长篇大论地历数了商朝最后一位帝王的罪行;它指明演说的地点为“商郊”。简言之,文本开篇的架构与主题无关,且必须被视作在回溯中附加于“誓”本身的文字,尽管“誓”辞本身已经晚于其所宣称的创作时代数个世纪了。然而为何只有《牧誓》的引言被认为是必不可少,而《尚书》中其他的那些仅有很少历史细节的演说却同样可以独立存在?答案可以在《牧誓》引言的中间部份找到:“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这些富于装饰性的装备所标识的并不是一个战士的外表,而是一位摆出战士的庄严姿态的君主在仪式中的符号。“黄钺”之“黄”很可能有“黄金”之意。“黄钺”并不是武器,而是内在价值和威望的象征。它指向了对传统仪式的坚守、未来帝王的绝对富有和对物质资源的控制,以及年代错置地在这一未来帝王即将反叛之际赋予了他皇室的身份。“白旄”之“白”可能象征周的地理起源,因为在战国相感宇宙论中白色代表西方,不过也因此这一点也说明文本的这一部份相对晚出。无论如何,“黄钺”与“白旄”的组合从未与早期中国的任何其他历史人物相联系。至少最晚到汉代,这两者的组合成为了武王肖像的唯一标志性特征,尽管他的演说,包括《泰誓》在内,以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被置于了不同背景中。极有可能的是,武王的这幅“杖黄钺”、“麾”“白旄”的色彩丰富的庄严肖像,即是通过早期表演传统﹣﹣很可能是周代祭祖的舞蹈﹣﹣进入历史想像的。从这些表演中,这一肖像在关于武王灭商的各种文学叙述中不断被追忆,这其中也包括它在某一时刻被附于了《牧誓》之上。
以上的这三篇“誓”以及《泰誓》的文本藏府(分为三部份的传世版本只是其中的一种实现方式)都是想像的演说,或者用修昔底德的话说,是“任一给定的场合所需要的”表述。马伯乐(Henri Maspero)在其 1927 年的权威性著作《古代中国》(La Chine Antique)将“誓”归为他所认为用于表演的“剧本”里,这些表演伴有舞蹈,在早期中国对祖先的祭祀中对历史事件进行了再现。虽然英语学界似乎忽略了马伯乐的作品,但是其先锋性的观点在仔细阅读《尚书》的每一章节之下显得意义深远。没有任何“誓”提供了关于战争或征服的历史叙述。相反,通过其演说显著的表演性特征,每一篇“誓”都将征服者模拟性地展现为了“剧中人”(dramatis persona)。
“誓”将一系列历史上的典范人物建构成了“剧中人们”(dramatis personae),并赋予其极具魅力的(即便是制度化的)声音,来表达其动机和正当性。将这些演说视作回溯性想象的产品,即作为连续性的、系于历史的架构,我们将得以化解以下二者的矛盾:一方面是有限且相同、因此也表现为制度性的习语,另一方面是个体人物貌似即兴的表达。在《尚书》中,“誓”都附有简短的前言来将每一篇置于历史之中,并且这些“誓”作为一个序列,创造了朝代建立者以及其他对文化记忆至关重要的政治英雄的次序。但是这一选择性架构的最后一点,对于古时那些在《尚书》书很久以前不断塑造、收纳和保存了这些演说的人来说仍然很明显:表演性传统很可能在周代祭祖的机构中处于核心地位。在这种戏剧化重演的背景下,被搬上舞台的帝王被赋予了言说的空间,帝王的声音既是他本身的,同时也是属于仪式机构和其记忆的,后代则通过这一记忆来纪念历史的这一关键时刻,并将其视作道德之正义和历史的必然。即便不把更早的为周代树立典范的那些朝代算在内,至少对武王灭商来说,这一(下世已久的)英雄式的帝王在最强有力的形式中得以再现。这一形式便是他自己在关键时刻发表的言辞,正是这些言辞使他成为了帝王,并且使其王朝得以建立。这一起源的时刻被铸入了这一象征性的形式之中,于是便得以永远在每一次演出武王的言辞和威严外表(精心设计为“杖黄钺”“麾”、“白旄”)之时被不断重复,正如其他文明中的起源神话一样,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表演和再表演,将那些通过共同文化记忆来获得不朽的宗教和政治团体联系在一起。
□ 杨隽 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