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系列

摘要

兴膳宏:八世纪日本的汉诗

兴膳宏
日本京都大学名誉教授

演讲人简介:
   兴膳宏,京都大学名誉教授,日本东方学会会长,曾任京都博物馆馆长。著有《中国的文学理论》、《异域之眼》、《隋书经籍志详考》、《六朝诗人传》、《生于乱世的诗人们——六朝诗人论》、《从中国远眺》;译注有《文心雕龙》、《诗品》、《文镜秘府论·文笔眼心抄》、《老子·庄子》、《古代汉诗选》等。
   日本最早的汉诗集,是成书于公元751年的《怀风藻》。比现存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至少早十年左右。书中序文记载,该书共收从七世纪后半叶近江朝(667—670)至八世纪奈良朝(701—794)的诗一百二十首。但现存《怀风藻》的实际数目为一百一十六首,少了四首。作者是以天皇为中心的宫廷诗人,尤以奈良朝诗人居多,因此可以说《怀风藻》是一部从七世纪后半叶至八世纪中叶的宫廷诗人们的诗集。
从诗型来看,以五言八句诗居多,且几乎都是在朝廷宴会上的“应诏”之作,以及同人集会斗句的“七夕”类题咏之作。这种社交性的应酬唱和,构成了《怀风藻》的基调。这样在宴会上君臣用相同形式竞技作诗的风雅游戏,中国六朝时期以后常常举行,到了唐代,其方法更加娴熟巧妙,经过这种长期的积累,五言律诗的诗型逐渐成熟。

  在日本,自八世纪初的奈良时代以来,初唐诗人特别是王勃、骆宾王的诗风风靡一时。《王勃集》唐写本的卷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的残卷仅存于日本,正仓院文书里也留下了一部王勃的《诗序》。《骆宾王文集》一卷虽然为逸书,但正仓院文献录有其名,我们也不难想象它和《王勃集》一样,曾给当时的诗人以一定的影响。《怀风藻》中可以找到很多模仿这两个人诗作的痕迹。在王、骆等人的文集里经常可以看到的“诗序”的形式,也被照样采用。在日本诗人的诗序中,常有将“于是”、“于时”、“然则”、“况乎”、“此日也”、“加以”等转折词置于句端的做法,也是仿效王勃诗序的语法。下毛野虫麻吕序的末尾有“人探一字,成者先出”二句,在正仓院本王勃《诗序》中,我们也经常在文末发现与此很相似的句子。

  长屋王的时代,从时间上来讲,相当于盛唐时期,但当时的诗人们也许并没有接触过李白、杜甫的诗。编纂于九世纪末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盛唐诗人只录有王维、王昌龄、张说的文集,并没有杜甫的文集,李白则仅录有《李白歌行集》三卷而已。但是,在那个与中国大陆往来不便的时代,出现这种现象毫不为奇。诗人们还是以既往的六朝诗或初唐诗为范本,为尽可能接近唐人的水准耗费了大量心血。
从南朝后期至初唐时期,文学的中心仍然在宫廷,诗人们在宴席上唱和作诗时,预先设定诗型、诗题、押韵等,在这个必须遵守的规范中互相竞技,一较短长。这种倾向从五世纪末南齐永明年间以后渐趋明显,并最终定型。具体而言,即诗型取五言八句,也就是唐以后的五言律诗;诗题是诸如“七夕”、“咏舞”之类的常题,分配给各人,叫“分题”;押韵则以“赋得某某”的方法,叫“分韵”。王勃、骆宾王的文集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作品。在下毛野虫麻吕的诗序结尾也有同样的句子。这就明确地告诉我们,奈良朝诗人们仿效了初唐诗人的这种方法。
   然而我想,《怀风藻》的诗人们所景仰的典范,决不会仅限于王勃、骆宾王。因为王、骆文集中所收的诗,只是他们自己在集团唱和中创作的诗歌,而作于同时期的其他诗人的作品,并没有收录,因而无法充分把握唱和的整体状况。但我们可以设想,关于当时创作的场景,是不是还存在过其他能提供更全面信息的诗集呢?
   现有仅存于日本的唐人诗集之一《翰林学士集》抄本一卷。《翰林学士集》这一书名,是日本人临时命名的,并不能正确反映该书的内容。其内容均为唐太宗与群臣唱和之作,共五十一首,分为十三组。唱和的中心人物大多是许敬宗,或许这部诗集的成立和他有特别的关系。我们还可以推想,像《翰林学士集》这样的诗集曾经有过不少,它们都曾为日本汉诗人提供过适于效法的范本。据我的研究,这本所谓《翰林学士集》本来或许是《许敬宗集》的一部分。《旧唐书》经籍志著录《许敬宗集》六十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八十卷,《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也著录《许敬宗集》二十卷。可知《许敬宗集》确实传到过日本。
为了弄清《怀风藻》的诗人们在多大程度上掌握了五言律诗的形式,首先需要确认五律的标准形式。就五言律诗而言,其诗法有两种类型,首句最初二字(特别是第二字)以仄声始者为“仄起式”,以平声始者为“平起式”。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种格式其实是其后很久律诗诗型定型后的产物,在被奈良朝诗人尊为典范的初唐诗人的时代,还没有出现如此明确的“诗谱”。自六朝以来,从追求四声和谐的“四声八病”,到努力使平仄相协互适,这种调试、规范诗歌声律的尝试,一直在积极进行。而初唐正是一方面“八病说”仍被奉行,但另一方面又向整合为平仄对应过渡的时期。关于这一时期的平仄规律,平安时代的空海根据唐代诗法著作编撰的《文镜秘府论》六卷,能为我们提供最确切的资料。
   在律诗形成时期的初唐,“二四不同”和“粘法”是声律的基本规则。除了平仄规则,还要求律诗的颔联和颈联由对句构成,这应该也是逐渐形成的惯例。如果我们把上述规律视为初唐诗人普遍认同的基本知识,并以此为前提来检视《怀风藻》中的五言八句诗,就可以发现,完全遵守这种律诗规则的作品极少,只有长屋王、安部广庭的两首完全符合。大多数作品仅仅符合“二四不同”的条件,而未能顾及“粘法”。比如山田三方的诗就时常违反粘法,再如大伴旅人,虽然基本掌握了五律的诗法,但在正确运用规则上还是显得力不从心,其作品中常会有一些平仄紊乱的破绽。
   与对平仄认识的不足相比,《怀风藻》的诗人们在对句方面则似乎倾注了过多的热情。除了颔联、颈联以外,首联、尾联也试图以对偶表现,这样反而使全诗结构显得单调,韵律也不免受到损伤。而对句的基本功用,就在于通过其外在表现和内在意义的两两相对,突出其均衡匀称之美,只有真正得其要旨,适时运用,才能获得理想的对称效果。所以,尽管《怀风藻》的诗人们为了学习当时最时髦的初唐诗风,殚精竭虑,洒血呕心,但至少在实践上,仍然不免留下不少六朝诗的遗风。
   现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怀风藻》的内容。《怀风藻》里共有藤原史、藤原房前等人的六首《七夕》诗。除吉智首的诗外,多为五言八句。中国六朝时期,已经有不少题咏《七夕》的诗收在《玉台新咏》、《艺文类聚》等书中,至唐代,作于公宴之上的《七夕》五言律诗大批出现。考虑这种传统,可以推想《怀风藻》里的六首《七夕》诗都为仿效初唐诗人而在公宴上所作的作品。《续日本纪》卷十一圣武天皇天平六年(734)秋七月七日有“命文人赋七夕之诗”的记载。《怀风藻》中的《七夕》诗则比它早十多年。
   这几首诗在形式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除百济和麻吕的诗以外,其他五首都用下平声十一尤部的字押韵,而且在首联都用“秋”字押韵。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偶然的一致。首联用“秋”字押韵的《七夕》诗,在六朝至初唐的诗里为数不少,都在第二句的句末使用“早秋”、“月桂秋”、“白露秋”等词,意在突出季节感。《怀风藻》的《七夕》诗,或者是仿效这样的技法创作的,同时代的和歌选集《万叶集》里,也有一些咏“七夕”的作品。可以想象在当时的公宴上,在座的人可以从和歌与汉诗中随意选择诗歌的形式。
   最后,简单地检讨一下奈良时代的七言律诗的情况。收在《怀风藻》里的七言诗数目很少,只有六首,其中符合七言律诗规则的,只有藤原宇合的作品。除此以外,《万叶集》卷十七中也有两首七言律诗。藤原等人的诗完全符合七律的规律,这在奈良朝诗人的七律中是很罕见的,因此,可以肯定八世纪的日本诗人还未熟练掌握七律的技法。到了九世纪初的平安朝,七言诗就大量地增加,如818年成书的《文华秀丽集》一百四十八首诗中,七言诗竟多达八十六首,占了多半,而且质量优良的作品也逐渐多了起来。这说明诗人们的兴趣,已经从五言诗转向了七言诗。
   日本直接吸收中国的学术、文艺的机缘,无疑与遣唐使的派遣有密切的关系。八世纪后叶奈良朝后半期,曾四度派出遣唐使。《怀风藻》的诗人中,唯一被采录了两首七言诗的藤原宇合,就曾在养老元年(717)作为第九次遣唐副使访问长安。七言诗的流行,或许就是遣唐使们带回的新气象。可以说,平安朝初期的诗人们已约略呼吸到新流行的七言诗的馨香,并随即在诗筵上作了品尝。

肖军 摘录





发布时间: 201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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