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其姿
香港大学香港人文社会研究所讲座教授
演讲人简介:
梁其姿,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史学博士、台湾中研院院士,现任香港大学香港人文社会研究所所长,研究领域为社会史、疾病医疗史,著有Leprosy in China: A History(《中国麻风病史》)、《施善与教化:明清的慈善组织》等;合编Health and Hygiene in East Asia: Policies and Publics in the Long Twentieth Century、Medicine for Women in Imperial China、《妇女与社会》等。
省躬草堂目前位于香港大埔地区,原来的草堂是在清末1894年鼠疫最厉害的时期建立起来的,位于当时广州城内的番禺县署附近,是一座道教的殿堂。草堂在近代的宗教行为和施善活动,透露了在近代广州,宗教活动与施善活动之间既紧密又紧张的关系,这也是清末到民国时期的一个转变。
清末广州西门外的十八甫、十七甫是传统善堂活动的地方,也是商业活动最为活跃的地方,传教士建立的医院都是在西关这一地区。受传教士盖医院的影响,广州商人也在这里组织了自己的善堂。另一方面,广州的道院在清代也蓬勃发展,这些道院都建在城墙外山上的一些清幽之处。但省躬草堂的位置却很特殊,位于番禹县县署旁边,距贡院很近,是在广州城比较中心的地区。这个位置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鸾堂主神广成子
省躬草堂是个道教的组织,是个鸾堂,其宗教活动主要是扶乩,拜的神仙为广成子。因为很灵验,在1895年鼠疫平定之后,番禺县政府就允许信徒(其中好几个是县署里的人)成立了省躬草堂,用扶乩的方式求符求药,给人治病。在清代,岭南以城居信徒为主,且都是专业人士。他们靠着扶乩仪式来凝聚信徒,而且不接受职业道士的参与。广州的这些人标榜自己较高的社会身份与地位,看不起职业的道士,要直接和神仙沟通。这些道坛或道教组织的信徒就是用扶乩的方式来进行社交,并维系信徒之间的友谊。省躬草堂因为有这样的特色,所以有点像一个私人俱乐部。
《省躬录》(1894—1934)与大事纪要
从1894年成立到1934年,省躬草堂一共出了24册《省躬录》。从第一本的“大事纪要”中,我们可以看到发起省躬草堂的人员构成情况。“大事纪要”同时录有早期弟子的俗名和道名,其中发起省躬草堂的第一批人基本上是清末1894年番禺县署里的职员,也有儒生、商人、学者等,且都是男性。
作为一个鸾堂,省躬草堂最初的活动是求符求药,在清末这段时间,他们所谓的施医施药基本上是以宗教的形式来进行的。除了用画符的方式来施药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宗教仪式就是簪冠,即弟子入道若干年后,经过神仙的同意,有一个簪冠的仪式,让他成为真正的道徒。第一次簪冠仪式很晚才举行,是在民国十三年。
简单地讲,省躬草堂作为一个道堂,是要通过回归古典道教仪式,达到修行、施善、联谊的目的。基本上,画符是被当作一个修身的行为。符可以修身,也可以用来施善、治疗,还可以用这种仪式与志同道合的信徒联谊。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里面的信徒有父子,有兄弟,也有同行。这些道堂就像今天一些基督教的教堂一样,给这些专业人士提供了一个社交的平台。另外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不允许妇女进入里面参拜。
上述的省躬草堂是作为一个道堂而存在的,但是到了民国,方志里描述的这个省躬草堂,基本就不再强调它作为道堂的性质了,而是强调它作为善堂的一面。这就有了一个转折——从一个道教的组织到一个一般的善堂组织。1894年之后,它从很纯粹地用宗教的仪式施医赠药,转变为后来采用比较俗世的方式。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我认为可以有这样一个解释:1901年,梁启超提出了“迷信”的概念,认为中国的传统信仰,佛教也好,道教也好,都是迷信,把这些与他们所称的西方理性宗教对立起来。从“迷信”概念的提出,一直到1919年“新文化运动”,主流文化打击传统宗教的势态愈演愈烈,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省躬草堂开始慢慢淡化传统宗教的施药方式,转而强调和推动俗世的理性的施药方式。1911年民国成立之后,他们很清楚,这时政治和文化环境已经有所改变,省躬草堂的活动也必须跟着改变,所以非常顾忌别人说他们是迷信,这种顾忌在《省躬录》里也越来越明显。在民国成立后,省躬草堂的发展有三个大的方向:第一,它非常刻意配合广州新政体的“公共卫生”体制。“公共卫生”这个词在1911年之后的《省躬录》里非常频繁地出现。第二,救济的网路扩展到广州城以外,甚至广东省以外。第三,在省躬草堂旁边成立一个药店,叫“圣和堂”,来应付不断增加的支出。
省躬草堂香港分堂旧貌
省躬草堂作为一个道堂和善堂,从事着两种不同的活动,越到后期,这两种身份的紧张性就越明显。我们可以在《省躬录》中看到这一紧张性的发展。比如1914、1915年的《省躬录》中说,草堂的子弟应该“其外功则以济为主,其内行则以修身为体”,用“体”和“用”来分别说明自己的活动,就是“省修为体、救济为用”。“体”是最基本的,所以草堂最重要的身份还是道堂,救济、施药其实只是“用”,最终的目的是要修身,所以叫“省躬草堂”,他们一直在强调这一点。这一做法在清末并没有问题,但到了民国,紧张性就越来越明显。比方说,1917年,他们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内部之事,与世无关。……与别处之纠集外人,敛财惑世者,迥不相同。”这里“内部之事”就是指请神仙下来扶乩的这种宗教行为,也就是说,他们非常保护自己核心的宗教活动,对外的救济其实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又如,1918年的乩文说:“救济之法,初则符章,继则药茶,再以丹水丹酒。”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施医方式的一个演变,虽然后来还是用俗世的方式施药,但他们很明确地认为符章治病是最高的境界。大体上,进入民国之后,对“迷信”的批评——批评所有传统宗教为迷信——已经给草堂带来了很大的舆论压力。对于新进的弟子不重视画符、不重视扶乩,草堂也越来越感到不安,道堂弟子内部也有一些分歧意见。1928年,广东政府公布“神祠存废标准”,拜神被认为是一种迷信;1929年,广州市建立“风俗改革委员会”破除迷信。这些都给草堂带来了很大的舆论压力。
面对这样的压力,草堂在乩文中便强调它是一个私人俱乐部。就是说,它不是敛财的善堂,也不是迷信的宗教,只是一个供人们聊天、修身的地方。即便如此,到1920年代后期,草堂在广州已经处于非常艰难的处境了。所以1929年,在很多草堂弟子的建议下,就在现在香港的大埔选了一块地,盖了分堂。1929年的大埔还是香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临海,非常清幽,跟广州省躬草堂总堂的位置完全相反。在广州它是设立在老城中心的位置,到了香港却是选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自称是“世外桃源”,不跟俗世有任何纠缠。
到1995年的时候,因为找不到乩手,香港的省躬草堂里扶乩活动已经停止了。现在他们正在慢慢物色一个乩手,想恢复扶乩的活动。另外,以前的弟子有一个灵堂,叫“启灵堂”,在广成子的生日时会举行仪式。对于弟子的后人,省躬草堂还是会照顾,过去弟子的私人俱乐部的这种形式还在延续着。目前香港的省躬草堂还可以为信徒画符、求符治病,也还会提供药签。里面虽然没有乩手扶乩,但还是有专门的画符人员来治病。除了以传统的宗教画符治病之外,还设有中、西医诊所,非常便宜地为附近的居民提供医药服务。所以省躬草堂在香港还是延续了施医和宗教的做法。至于广州的草堂,在1929年分堂设立之后,它仍然继续着,但在1950年代以后就完全停止了。很有意思的是,以前草堂里很活跃的一些老弟子的后人,目前在讨论要不要在广州再恢复这个草堂和它的宗教活动。我也会继续关注,看看他们在广州恢复过去的传统是不是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