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蓝莹
美国纽约大学古代世界研究所副教授
演讲人简介:
曾蓝莹,哈佛大学美术与建筑史博士,曾任耶鲁大学艺术史系副教授,现任美国纽约大学古代世界研究所副教授及副所长。著有专书Picturing Heaven in Early China,以及《拓印之间:清代褚峻的金石图录》、《格套、作坊与地域子传统》等中、英文论文多篇。
说到访碑活动,清代书法最重要的贡献就是碑学的兴起,而碑学和访碑有很密切的关系。同时,以黄易为主的访碑图,也成为了清代文人山水的一个新的项目,这两点都是由访碑活动带动的很有特色的新成就。但是,我的关心点还不是一般比较受重视的书法与艺术方面,而在于现在被西方学界定义为“视觉文化研究”的一些项目。它研究的对象不属于艺术品(fine arts)范畴,而是可以大量复制的如印刷文化、摄影术、海报、版画甚至电影等。同时,我感兴趣的还有它所体现的文化现象——访碑作为实际的活动,背后的推动力其实是乾嘉考据学。换言之,乾嘉考据学、金石学、历史学这些在当时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所以这个题目想说明的是,我们在研究视觉性的东西时,不管它是属于美术史的范畴,还是属于视觉文化的范畴,其实它更广大的背景还是文化史的范畴。
今天我想从两个个案研究,提出一些观察和思考:第一是褚峻以及他所刊刻的金石图著作,第二是由武氏祠的再发现所引发的相关文化生产的活动。
《汝贴》商器款识
褚峻算是一个带动了清代金石文化记录新形式的重要人物。他主要的著作有两部,一部是《金石经眼录》,另一部是《金石图》。我主要想从“书写的物质性”与“复制的逼真性”这两个角度,来思考他这两部著作的特色。我们先从回顾书写的历史开始。
清朝人恐怕在很多方面都难拔得头筹。就如何记录古代书写的方式而言,最有名的是《淳化阁帖》开创的传统,它最早把二王以及历代君臣的书帖编汇起来,传摹上石。较晚的《汝帖》则除了传摹纸本和丝绢上的“帖”,还转摹了本来就是模勒在金石表面的铭文。然而不论是《阁帖》,还是《汝帖》,他们在表现古代书法的意识上,其实很接近。另外一个传统是洪适。当时他就意识到书写文字的载体形式的重要性,所以在他的《隶续》中就有一卷图,摹画碑石的形制。
褚峻作为一个后来者,非常在乎文字是记载在什么材质上,以及出现在哪里。对他来说,洪适的做法也只保存了碑的外形,观众仍然不知道文字在碑上排布的情况,因此他觉得有必要把文字放上去。比如汉三阙,从褚峻的《金石图》里可以了解到,文字是怎样出现在一个建筑物的表面,和图像又是怎么搭配起来的。所以可以说,褚峻在熟悉宋代以来的金石图和法帖传统之后,又继续朝翔实与正确的方向推进了一步。
除了载体之外,还有记录的方式。初看上去,褚峻好像和以前的金石家没有什么两样,一边是图,一边是说明文字。可是,如果看到《金石图》的原书,就会发现在说明文字右边的图,实际上是贴上去的小拓片。而且褚峻会花很大的气力去把破损的部分表达出来,甚至石鼓当中的一块文字全部磨灭了,他也会把凹凸不平的空白拓出来。不但如此,还会在磨灭的部分,做出凹凸不平的表面,而不是将磨灭处画出轮廓后铲掉。
翁方纲《重立武氏祠石记》书影
第二个例子是武氏祠在清代的再发现,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一些文化生产。武氏祠堂的再发现是在1786年的八月,发现者黄易在1787年写了一篇《修武氏祠堂记略》。文字之外,他还留下了不少绘画作品,有《明伦堂升碑图》、《紫云山探碑图》等。其中《紫云山探碑图》是一张册页,目前藏在天津博物馆,上面有黄易的题跋,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乾隆丙午秋,见《嘉祥县志》紫云山石室,零落古碑,有孔。拓是,乃汉敦煌长史武斑碑,及武梁祠堂画像。与济宁李铁桥、洪洞李梅村,南明高正炎往是,次第访得前后左三石室、祥瑞图、孔子见老子画像。得石得碑之多无逾此,生平至快之事也。同海内好古诸公重立武氏祠堂,置诸碑于内,移孔子见老子画像一石于济宁州学明伦堂,垂永久焉。”黄易画完画之后,常会和他的朋友们共享,其中之一便是很有名的翁方纲。这个册页上有翁方纲的一段题字,里面提到他当初在江西的时候,也曾经见到这样一幅作品,很喜欢,所以也请黄易画了一张给他。黄易1787年寄给翁方纲的那张《紫云山探碑图》目前可能已经没有流传,不过翁方纲在上面的题诗“题紫云山探碑图”在他的文集中可以找到。这首诗很长,这里只介绍一下相关的部分:“武氏祠刻石,贤圣留形摹。千年秘原野,一旦共饱福。黄子官邹鲁,经义日耕锄。而我西江役,鄱阳涉匡庐。提携脚与跟,寤寐淮泗洙。荒荒寒园草,萧寥两马车。中有万古槐,避风秋雨余。倘应添画我,装轴压宝苏。黄子暨翁子,乐事不胜殊。”
《嵩洛访碑图册》之“开母石阙”
除了翁方纲之外,洪亮吉也收到了一本《紫云山访碑图》,他也作诗回应:“大河南移川变陆,削石棱棱数间屋。不随大浪入苍溟,终有圣贤牢置足”。还有一段是讲到访碑的活动:“访碑客至何潇洒,拓地为碑营大厦。道旁错认鲁东家,一车两马栖栖者。”不过,翁诗提到“萧寥两马车”,洪亮吉诗里则是“一车两马栖栖者”,说明他们看到的并不是同一张《紫云山探碑图》。这张访碑图所涉及的还有孙星衍。他在山东做官的时候,黄易曾带他到现场去看了武梁祠,之后也画了一张《紫云山探碑图》送给他。孙星衍也有诗流传:“石室千年为尔开,翠微访古共徘徊。一双石阙半埋沉,万树桃花孰问津。图画他日传佳话,金石交情翰墨缘。”由此可以看到,《紫云山探碑图》所衍生出来的是当时的一个文化网络。
除了天津这个册页,我还找到两个“紫云山探碑图”的手卷。其一见于Christie在2004年的拍卖图录,还有一件由私人收藏。三幅画上的基本元素都一样,但是,我们如果仔细看它的局部,又发现这三个本子并不完全一样。册页在一开始的地方有汉阙,旁边是一个农舍人家,Christie的本子旁边也有汉阙,不过形制比较复杂;也有一间屋子,但是并没有旁边的山水或点染。私人收藏的这个本子,汉阙旁边的人家则从一个房子变成一个院落。更有趣的是,三个本子对倒塌碑石的描摹也各不相同,其中私人收藏本最为清楚和细致。在笔墨上,Christie本基本上是用干皴;私人收藏本则用湿笔,而且笔锋变化也比较多;册页是用湿笔,墨色的浓淡变化也比较大。不过最主要的还是画上的题字:Christie与私人收藏都叫“紫云山探碑图”,而且都有“辛亥三月六日访武氏石室”的题字。但是,黄易去访碑并不是在乾隆辛亥年三月,而是丙午年的秋天,所以这两卷是伪造的。这些伪作其实也相当有趣,它说明了黄易的访碑图也许在十九世纪就已经具有文物价值。
接下来要讲的是立碑刻石的部分。翁方纲曾撰写《重立汉武氏祠石记》,他认为黄易对武氏祠的再发现,在整个中国历史上特别是金石学的历史上,有远远超过欧阳修、赵明诚、洪适这些宋代名家的地方。换言之,他是在为他们这些清代从事金石访碑的学者找寻地位。
黄易虽然是自己发现了武氏祠,但是当他在1800年刊行《小蓬莱阁金石文字》的时候,根据的是后来汪雪礓给他的“唐拓本”。这个拓本虽然是个古拓本,但是并不完整,只有地面上的上部,所以,这又留给当时的学者一个超越前人的机会。王昶1805年刊行的《金石萃编》是第一个根据黄易的拓本所做的印本,如果就武梁祠来讲,这个清刻本就是一个完本。然而后来的冯云鹏还觉得不够,所以又在1824年出了一套《金石索》,把前石室、左石室、后石室的石刻都收了进来。
尽管这两个个案似乎很不搭界,可是再从另外的例证来看时,又是可以联结起来的。《嵩洛访碑图册》中有一幅“开母阙”,图旁有黄易、翁方纲等人的题跋。其中尤其要注意的是翁方纲的题跋,他说:“此皆亭林、虚舟、山夫诸君所未及详者,牛氏《金石图》尤为漏略。今得秋盦亲加访剔,于是三阙之文大备矣。”这里,翁方纲再次为他们这一批乾嘉金石学者寻求了一个不仅超越宋人,而且超越本朝前辈如顾炎武、王澍、胡玉缙这些大学者的更高的历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