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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何谷理(Robert E. Hegel):阅读明代章回小说的“俗”插图

何谷理(Robert E. Hegel)
美国圣路易市华盛顿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教授

演讲人简介:
   何谷理(Robert E. Hegel)教授,美国圣路易市华盛顿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主任、迪克曼比较文学讲座教授与中国文学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古典文学,著有Reading Illustrated Fic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中华帝国晚期插图本小说阅读》)、The Novel in Seventeenth Century China(《十七世纪的中国小说》)等,合编Expressions of Self in Chinese Literature(《中国文学中的自我表述》)。
过去一个世纪中,中国小说的研究发生了一系列关键转变。从1920、30年代的文学史学,到互文与背景的考察,再到20世纪中叶试图用源自欧洲文化传统的当代意识形态来阐释古代作品。最近几十年,又重新回到中国背景下,对这些小说本身展开探讨。我的研究关注插图本小说及插图与文本的互动。谁加入了这些插图?它们对文本的意义有何贡献?与当时更广泛的视觉文化有何关联?进而追问:谁在阅读、如何阅读它们?为什么明清的中国人会阅读小说?直到16世纪明中叶,“插图本”才真正普及。这些追求“形似”的插图,不符合明代精英的精致品味,属于晚明艺术家汪砢玉(1587—1645)所定义的“俗”。我并不考察插图的艺术成就或不足,而是关注它们表现人物、关系和行为的功能。
   16世纪后期(约从1522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刊行之后至1605年前),福建建阳书坊刊刻的“神魔小说”,书中插图都采用了“上图下文”的形式。这些图片数量众多,与文本关系密切,由此可以建立一种参照,用于衡量其他的插图。我首先提出有关插图的一些初步思考,我相信它们对理解晚期帝制中国图书文化的发展有深层的意义。

一、 使用有限的形象类型进行创作
   这些小说插图对人物的刻画,常只使用有限的形象类型。如《天妃娘妈传》中的两幅武士骑马图几乎完全一样,区别只在武士手中的武器不同。《孔圣宗师出身全传》中,孔子总是位于图片左侧,身着长袍,双手藏在袖中作拱手状。另外,在不同的小说里也会出现基本一样的图像(如《天妃娘妈传》和《达摩出身传灯传》中的骑马图)。这些图像并非完全一样,这暗示出它们并非相互复制,而是插图作者对流传的通用形象类型的改造。


《天妃娘妈传》中的两幅武士骑马图

二、在创作形象时并不局限于既存的常用模式
   许多插图都使用了极为类似的室内布局模式,包括右侧的一堵墙,墙上画有三座山,插图中的核心人物正好挡住中间那座山。但它也可以是一座寺院、一个衙门,抑或是一个富人的家,其中发生的故事也可以完全不同。在这类图片中,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许多创造性元素,并非完全抄袭既存模式。尽管没有高度的原创性,但考虑到绘制商业插图(有时或许还要将之刻到书板上)的时间压力,这些晚明的作品仍然值得钦佩,特别是与清代的糟糕插图相比。

三、在创造形象时未必贯彻严肃性原则
   《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两次出现了同一个老虎形象,但这两只老虎看上去都不凶恶,更像是在搞笑。插图似乎不只是要告诉读者这些动物的样貌,同样也有娱乐读者的功能。讽刺性的插图,常常与讽刺性的文本相呼应。《八仙出处东游记》是对全真道教内丹修行之说的模仿,但没有道教知识的读者可以简单将之看成一本黄书。而且,书中仙人吕洞宾出生时的床和借助妓女成仙时的床非常相似,那位妓女和仙人的母亲看上去也几乎一样。


《八仙出处东游记》中吕洞宾出生(左)与成仙(右)图

四、追随其他门类艺术家的艺术实践
   对既存元素的重复、或稍作改造地重复使用,是晚期帝制中国的专业画工和文人画家一直使用的图像构造手法。晚明文人画家董其昌也会先创作“粉本”草稿,并用于随后的正式画作中。插图作者大概也使用了同样的手法,他们高度依赖既存的视觉型式、共享的母题、人物型式、甚至各种装饰细节。尽管目前没有发现任何与《芥子园画传》性质类似、专供插图作者使用的“画谱”,但1600年前后的福建建阳肯定存在类似的图像集。
   从上面这些简单的事实中,我们能得到哪些有关晚明阅读实践的启示呢?

一、 插图的重复,创造了图像的熟悉感
   使用既存模式的图像并未阻碍创造性。应该说,插图是既存模式的“改造”,而非仿造。建阳刻本中各种图像元素的重复出现,给读者带来了熟悉感,进而带来舒适的阅读体验,这同时也意味着插图只是补充、而非替代文本。对熟悉感的追求,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不同角色在插图中的形象常常是很相似的。所有图片都是“一般性地”再现人物和情境,它们必须依赖小说文本和榜题。无论如何,熟悉的元素都更有利于理解。

二、 插图呈现了对象事物与日常经验之间的共通性
   区别神怪与常人的,常常只是一些特殊符号,而两者的基本形象是很相似的。例如降临人世的老君,外貌与普通人毫无分别,只有四周的云彩能表示其特殊性。再比如,坐在一张木椅上、背靠一堵绘有山水的墙,常常暗示一个人的权威。如果在面前摆放一张案桌,桌前有跪着作恳求状的人,再加以榜题,就可指明一幅画的特殊情境。所有的插图都力图以熟悉的方式呈现,其目的是帮助读者理解。

三、 插图增进了对人物的认同
   对古典诗歌的真正理解要求深刻的情感投入,阅读小说也是如此。在一定程度上认同小说中人物,能增强人物所体现的“根本的人性”,这是这些小说所要传达的基本信息之一。尽管插图中的人物或情境是虚构的,但通过日常熟悉的方式来呈现,读者能够感觉到这些形象、场景的普通之处,进而产生亲近感。例如,织女、牛郎在沉思的这一插图,会唤起读者对他们的纯粹爱情的理解和同情。

四、 插图鼓励想象的阅读
   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并认同楷模,会将其道德水准置于常人可以达到的高度。和那些高不可及的能力不同,这些楷模的力量会鼓舞读者。这种对小说文本的投入,极大地增进了阅读的愉悦,并促进了作为文学形式的小说和话本的流行。
   最后我想通过插图研究,来谈一些关于晚明阅读的一般性思考。首先,数量庞大的插图一定要求众多画匠、书坊参与。为什么插图会如此地相似?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插图有着公认的“词汇”和“语法”。和戏剧一样,小说插图也有一系列“角色”。他们的着装相似,只有帽子、胡须等外在符号有所不同。戏剧角色会自报家门,插图中的角色则通过文本和榜题来表明身份。
   插图中的角色总是以固定的方式互动。例如,人物常常表现出相互的恭敬,反映出晚明的社会分层。两人并排而坐表示商议事情,武器相交则表示冲突,等等。所有情境都以易于阐释的方式呈现。插图中不同角色的形似,显示出插图作者之间共享一系列的视觉惯例。
   要说明这种标准化的意义,必须考虑插图中表现的社会背景。插图视觉语言的各种元素,与其他艺术形式如人像、精美瓷器画等是相通的,显然他们的“画谱”也有许多共通元素。当然插图并非精致艺术,但其结构对那些熟悉当时上流艺术的人来说并不陌生。正如汪砢玉所说,插图的重点在于“形似”。相比文人画,插图更简单、更标准化。用柯律格(Craig Clunas)的话来说,这些现在稀见的小说插图,是“曾经繁荣的图画产业的遗迹”。


闵齐伋绘刻《西厢记》(正北西厢秘本)

  那么,插图究竟为小说增加了什么?把这些插图和明代江南刊刻的《西厢记》插图进行比较,就能得到答案。大多数《西厢记》刻本都有崔莺莺的画像,明清时代无数人赞颂过这位女性及其图像的美丽。但所有的莺莺画像看起来都一样,而且至少在我看来,它们并没表现任何特定类型的女性美。可以说,插图并没有“再现”一个美丽的面庞,它只是“象征”了那种美丽。读者必须以插图为基础,借助自己的经验,通过想象将那种美投射到一组简单的曲线上。
   总之,通过重复各种熟悉的元素,通过有限视觉信息的剧情化,简单的线描插图为读者提供了可预知性和熟悉感,加强了文本的叙述。同时它告诉读者,应该“想象地”阅读,要为自己创造出阅读的愉悦。插图本小说最先大量出现在福建建阳地区,可以说,建阳书商教会了中国读者如何为娱乐而阅读;同时中国小说研究中的视觉转向,更深刻地揭示了这些刻本在晚期帝制中国俗小说发展史上的重要性。

李春园  摘译





发布时间: 201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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