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维
北京大学东方学研究院教授
演讲人简介:
王邦维,北京大学东语系梵语专业博士,北京大学东方学研究院教授、院长,研究领域为梵语文学、梵语与汉语佛教文献、印度和中国佛教史、中印文化关系史等,是敦煌学、中外交通史和印度学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著有《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唐高僧义净生平及其著作论考》等。
我对于“天下之中”与“日中无影”的关注,肇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北京大学就读博士研究生期间对义净及其著述的研究。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谈及了当时的太阳观测和方位等方面的情况,涉及很多日影方面的内容,包括时间如何测量等等。在这些论述当中,一条有关“洛州无影”的材料引起了我的兴趣。从那时开始,我便一直关注这个问题,也逐渐有了些心得。
我的报告主要分为以下九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宅兹中国”谈起;第二是《周礼》中有关“土圭之法”与“地中”的段落;第三是《山海经》,尤其是其中所载建木与“天地之中”、“洛中无影”的关系;第四是《南海寄归内法传》中“洛州无影”的问题;第五是如何解释这一疑问;第六是周公测影台怎么无影?第七是“天下之中”在中国,还是在印度?第八是“天下之中”与“日中无影”的观念从何而来?第九是基督教的“天下之中”:巴勒斯坦的故事。
谈到“宅兹中国”,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一句话的出处,它是宝鸡出土的一件青铜礼器——何尊上的铭文。“余其宅兹中国”,这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所有文献中第一次明确提出“中国”这个概念的文字。何尊里面讲的“中国”,当时指的是周文王、周武王灭商以后传说中“周公营洛”的地方。对于这一传说,近代以来颇有怀疑,该铭文发见之后,看来应该是可以坐实了。
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
《周礼·地官·大司徒》载:“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影),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荫。日至(夏至日)之影,尺有五寸,谓之地中。”这是中国历史上“地中”概念的首次出现。郑玄注引郑司农曰:“土圭之长,尺有五寸。以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其影适当与土圭等,谓之地中。今颖川阳城地为然。”及至唐代,贾公彦《周礼注疏》又进一步解释道:“郑司农云:颖川阳城地为然者,颖川郡阳城县是。周公度景之处,古迹犹存。”根据我的看法,颍川就是现在的洛阳,汉代的颍川郡;阳城,就是今天的告成。所谓“地中”,根据孙诒让的看法,即四方九服之中也。《荀子·大略篇》云:“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周礼·地官·司徒》也说,地中是“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由此可见,“地中”不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也同中国独特的政治和文化意义密切关联。为什么要测地中呢?因为古代的人判断方位、判断时间、制定历法,最重要的一个坐标就是太阳,这在全世界的人类文明中都是一致的。需要注意的是,《周礼》里面讲的测日影、测地中并不是完全无影的,还“尺有五寸”。这一尺五寸,被称为“余分”,只有把这个“尾巴”解决了,才可以证明是真正的天下之中。
周公测景台
至于《山海经》,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古籍中最奇异、最具有特点的书之一,它里头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在司马迁的时代已经弄不太清楚了。在《海内经》中,有一个地方叫“都广之野”,其地在“西南海黑水之间”。根据《山海经》的记载,这里有所谓“建木”,“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吕氏春秋》也说:“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直至西汉年间成书的《淮南子》中,亦有类似的记载。到了西晋郭璞这里,他在对《山海经》的注文中也说:“建木……立无影也……(都广之野)其城(域)方三百里,盖天下之中,素女之所出也。”根据蒙文通的看法,《山海经》中三处有关“天下之中”的记载,都与中原文化所说的“天下之中”迥不相同,它所指的是巴蜀荆楚地区或者只是巴蜀地区,即现在的成都平原。又据四川大学林向教授的说法,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正是《山海经》中所说的建木。据此,成都平原也有这样一个神话性的建木,其所在的地方也是日中无影的。
再看《南海寄归内法传》,这部著作因其内容多可靠有据,历来为西方研究东方学、印度学、佛教学的学者所重。日本学者高楠顺次郎留英期间,曾在德国比较宗教学家马克斯·穆勒(Max Muller)的指导下将此书译成英文出版,介绍给国际学界。在“旋右观时”一章中,义净提到了这样一段话:“然赡部洲中,影多不定,随其方处,量有参差。即如洛州无影,与余不同……又如室利佛逝国,至八月中,以圭测影,不缩不盈,日中人立,并皆无影。”我们知道,室利佛逝国在苏门答腊,在赤道线附近,所以其一年当中有两次是无影的。根据现代天文学的观点,一年中太阳能够直射的区域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即只有在此范围内才可能出现无影的情况。如此一来,洛阳在北回归线以北,始终是不可能无影的。既然如此,为何义净书中会有洛州无影的记载呢?根据高楠顺次郎的看法,此处“洛州”可能指的是中印度的某处地方。然而,洛阳是中国的首都,一般中国人也多有以洛阳为天地之中的观念,因此,高楠对此也是颇感奇怪的。然在我看来,正如同我们今天的人不会用北京来指德里一样,义净也不可能用作为东都的洛阳来指中印度的某处地方,且所谓“洛州无影”的记载,似乎也不存在校勘上的错误。因此,这一问题恐怕还需寻找更为适合的解释方式。
洛州无影示意图
1992年我在洛阳开会考察期间,参观了告成镇的周公测影台,当地人称为“没影台”。看到此台后,我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义净说“洛州无影”,这不就是洛州无影么?周公测影台,不是正位于所谓“天下之中”的洛阳地区么?于是,我撰文初步讨论了这一问题。文章发表后,中国文物研究所的邓文宽先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这促使我决心在2004年的6月23号夏至日这天,再度前往此地一探究竟,看看其到底如何无影?时至中午1时许,石表的影子真的消失不见了,正所谓“道通天地有形外,石蕴阴阳无影中”。要论“无影”的道理,说来也简单,即是利用台基各斜面斜度的不同,使石表的影子刚好压在其北缘上,从而达到“无影”的效果。
根据我的看法,义净讲“洛州无影,与余不同”,正是因为今天的登封市告成镇这个地方在唐代的的时候有一座周公测影台,这座测影台在夏至日有无影的效果。在义净的时代,洛阳当地已经有了洛州无影的说法,所以他在书里就做了一个特殊的记载。至于为什么会无影,显然是与当时把洛州看作天下之中的观点有关的。古代的天文学家通过一种巧妙的、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建筑方式,使有影显示为无影,正是为了说明这一观念。
中国人认为自己是天下之中,恐是从先秦时代便已有之的一个观念,随后,这一观点逐渐为历代统治者所强化,成为自身统治合法性、正统性的重要来源。南北朝时期,这一观念受到了来自佛教的挑战。在《高僧传·慧严传》中,有“天竺夏至之日,方中无影,所谓天中”的说法,如这一时期不信佛教的天文学家何承天,也对此无所厝难。也就是说,印度也有所谓“中国”与“边地”的概念,所谓“日中无影”,正是证明其处在天地之中的一个重要证据。这一以印度为天下之中的观念,随着佛教的传播影响了一批佛教信众,构成了对于中国传统说法的挑战,也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一些坚持以中国作为天下之中的人不得不有所回应,这便构成了在洛阳造周公测影台的一个重要背景。
最后,我还想运用“雅各之泉”与“复活柱”的材料,对基督教文献中所谓“天下之中——耶路撒冷的故事”进行一个扼要的诠释。西人将耶路撒冷看作“世界的肚脐”,可见这一“天下之中”的观念在西方也颇有影响。当然,同颇具巧思的周公测影台相比,西方关于天下之中的论述,似乎就只能更多停留在文献层面了。
从中国到外国,巴勒斯坦、印度、中原地区和巴蜀地区的先民,都把“天下之中”与“日中无影”结合起来考虑,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种必然性?这些常年居住在北回归线以北的居民,为何会注意到地球上南、北回归线之间日中无影的这一普遍现象,并赋予其神圣的意义?这究竟是一种遥远的记忆,还是想象与发挥的产物?面对上述的疑问,还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们进一步去追问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