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人简介
   黄一农，台湾清华大学历史所讲座教授、中研院院士，主要从事科技史、大航海时代的中外关系史、天主教史等研究，著有《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社会天文学史十讲》等。
今天的题目事实上是我对火炮的研究的延续。我认为火炮是过去这四五百年来，对于中国历史或是东方的历史，影响非常重要的物质文化之一。所以我要从物质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
   明郑家族从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开始，一直到郑克塽，四代在东南沿海发展，持续将近有半个世纪。他们面对全世界最大的陆上帝国——大清帝国，与全世界最大的海上强权——荷兰联手围攻，竟能支撑半个世纪。他们凭什么撑下来，这是我的兴趣所在。所以我今天尝试从某一个角度，跟大家分享我的一些看法。
   十六世纪后半叶开始，从印度沿海到东南亚，到香料群岛，从中国澳门到日本长崎，都有欧洲人的踪迹，这就是大航海时代世界全球化贸易的景象。所以我希望把明郑家族跟东南亚的历史，跟西方的历史整个连成一块。
   以前大部分研究者都认为西方的火炮是在耶稣会士进入到中国之后，在徐光启等天主教徒帮忙之下才开始引进。但是当我们有机会把视野拉开来，看看在东南亚发生的历史，就会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面向。

“歼虏大将军”火炮

 
   《四库禁毁书丛刊》所收范景文《战守全书》中有一则以前少有学者看到的资料：有一个叫沈弘之的人记载说，马尼拉1603年屠华事件没多久，一个叫伍继彩的人，跑到那里想要了解当时西班牙人用什么方法来屠杀华人。他听说有一个李姓福建人能够做炮，就想办法要把他“走私”出去，带回到中国。伍继彩把李姓父子两个人带到北京，上书兵部，说他们有多厉害，可以制造大炮，可以破虏。结果被认为是“狂生”而“叱之去”，后路遇徐光启。其实徐光启最早的炮学知识，就是从这两个人得到的。但徐光启也并不是最早把西方的火炮传进中国的人。
   万历四十七年，明朝在萨尔浒之役大败，于是想要引进最先进的武器。当时的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缵捐资命其侄孙黄调焕从同安募得14名工匠，这些人大致上应该都是有吕宋经历的。这14个人在北京铸了28门吕宋铜炮，送了7门到辽东，准备对抗满洲人。但是很不幸，这是中国第一次仿造西方的炮，没有造好，没有真正发挥作用。
   第一批仿造的炮没能在历史里面扮演角色，也没有办法把明朝振衰起蔽。此时另外一个方面就开始萌动起来，也就是天主教徒。徐光启担任练兵工作的时候，就曾去福建找伍继彩来，结果伍继彩到了北京之后，徐光启已经被迫下台了，而李姓父子也因缘际会地到了北京。从这时候开始，天主教徒开始在这里面扮演角色，他们找人制炮，尝试从澳门请葡萄牙的炮师来协助中国人操作火炮。
   其实火炮的威力真正被中国人认识，不是在北方跟满洲人的对抗，而是在天启二年至四年荷兰人骚扰闽台沿海的过程中，这就是为什么这种西方的炮要叫做“红夷大炮”的原因。从这个时候开始，郑芝龙这个家族，开始踏上历史舞台。郑芝龙的家族凭什么建立这么大的基业，跟火炮有非常密切的关联。
   天启二年，荷兰人进攻澳门失败，占领澎湖，开始攻打厦门一带。当时福建、厦门一带总兵徐一鸣，“借洋商铁匠铳器”，跟荷兰人对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红夷大炮”就在福建、台湾沿海地区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天启四年，明朝派副总兵俞咨皋率上万人的部队到达了澎湖，请“海商”李旦调解，使荷兰撤离澎湖。当时李旦的通事就是郑芝龙，就是这时郑芝龙开始进入历史舞台。历史非常地巧合，当时活动在日本跟台湾地区的两大商人——李旦和颜思齐——竟然在调停完没多久同时死掉。郑芝龙用非常巧妙的方式把这两股势力全部纳为己有，从此，郑氏王朝开始在这个地方出现。荷兰人离开的第二天，郑成功在日本诞生。接下来这一地理区域的历史，是属于郑成功的。

台湾船与荷兰船

   荷兰人在十七世纪纵横天下，很少被打败，但是在东方有两场败仗，第一场被郑芝龙打败了，第二场被郑成功打败了。荷兰人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大炮，但是在很短的时间里，郑氏家族也开始做同样的事情。那么郑芝龙家族在火炮的操作使用上有什么样的特殊性？郑芝龙所用的都是“彝舰”、“彝炮”，而且其徒党“皆内地恶少，杂以番、倭骠悍”，他有三万人，他的船、武器都“制自外番”，船非常高大，炮一发数十里。郑氏家族在沿海的影响非常大，郑成功继承了这样的传统。永历四年的时候，他的叔叔在沿海打捞出“龙熕”，这是西方制造的炮，然后他们开始仿造。“龙熕”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武器，据说重万斤，红铜制造，上面“系外国夷字”。
   郑成功在打热兰遮城、驱逐荷兰人的过程中动用了大量的火炮，这事实上是双方大规模的炮战。郑成功的儿子郑经也是如此。在明清对抗的过程中，郑经要英国东印度公司台湾商馆每年帮他雇两个炮手，还有一名铸炮的工匠。尔后的战争中，郑经之子郑克塽压力很大，把商船全部改为炮舰。清将施琅打下澎湖的时候，掳获的大炮有四、五千斤，都是非常大的炮。
   台湾这一时期造的炮，到咸丰年间至少还有18门留存。它甚至在清朝的官方档案中有专有名词，就叫“台湾炮”。到清朝末年，打仗打不过外国人，台湾炮甚至要被调出来继续打。从万历四十七年，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之役崛起，到天启二年，荷兰人占领澎湖，一直到康熙二十二年，清朝平定了明郑政权，这整个过程接近一个甲子。这60年，这个地区的战争密度和强度都是世界第一流的。也因为这样的原因，各方在这里面互相激荡，产生了全世界最好的大炮。

  西方火炮传华其实主要有两个渠道，一般我们只知道从教会的角度看，但是还有一个工匠的系统。郑氏政权在这个区域的战争，频率跟规模都是世界上最大的。他们的船队和火炮，不亚于当时在亚洲海域任何一个欧洲国家。

  最后清廷以浙闽粤“三省王爵”诱降郑芝龙。郑成功劝其父：“夫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失其威，脱渊则登时困杀。吾父当三思而行！”郑成功当时只有23岁，他说：“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于是率愿意跟从他的人弃家入海。
  郑芝龙当时“带甲数十万”，有大量的船只跟火炮，有丰富的战争经验，如果他守住南方，南明事实上是有一线生机的。结果他为了保存自己、家族的利益，决定投降。投降以后发现被骗，郑成功的母亲田川氏也被清兵凌辱遇难。满洲人把他挟持到北京，利用他的声望招降了明军11万人，还把他流放宁古塔。顺治十八年，郑芝龙依谋叛律被杀在北京柴市，享年67岁。
郑成功从永历十五年决定渡海去台湾，打了七个月。最后打下来时，在同一时间听闻其福建石井老家祖坟被挖，其父在北京被处死，永历皇帝也被吴三桂俘获杀害。再加上此时郑家的家庭丑闻的打击，郑成功痛心疾首而病逝，死时年仅39岁。
  康熙三十八年，郑克塽奏请将郑氏先人归葬故里，于是郑氏祖坟中迁入了三代五具灵柩：郑成功及其夫人董氏、其生母田川氏、其子媳郑经夫妇。而郑芝龙在北京最后尸首无存，归葬的时候用木主代替遗骸，他的魂魄飘荡在华北平原的黄土地上，远离了他曾经扬帆声炮、称霸一时的海上世界。
   郑克塽降清之后，清朝出现了一个很长的统一安定的时期，整个清朝不再发展武备。到鸦片战争时，清朝的武力比明末还弱，炮做得比明末还差，操作火炮的技术也都忘掉了。当时清朝甚至还找当地人来制造龙熕，但那个时代铸造的龙熕已经不再拥有神话般的威力，因为西方大炮当时的铸造方法已经跟中国的完全不一样了。所以他们铸出来的龙熕在鸦片战争中，只能够屈辱地伴随着大清帝国的龙旗，缓缓地落下历史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