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悦进
美国哈佛大学艺术与建筑史系教授
演讲人简介:
美国哈佛大学艺术与建筑史系洛克菲勒讲座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艺术史。代表著作有Shaping the Lotus Sutra: Buddhist Visual Culture in Medieval China(《塑造〈法华经〉——中国中古佛教的视觉文化》)、《庵上坊:口述、文字和图像》(合著),副主编两卷本《佛教百科全书》。
《鬼趣图》这个题目许多人做过,而且做得很好,不过他们多是用图像来阐述医学史和思想史的问题,我则想从美术史的角度来谈谈这幅画。
美术史有不同的角度和方法。简单说可以有这么几种:第一种是拉系谱,比如要讨论《鬼趣图》,就要看看中国画鬼的传统,从吴道子画鬼说起,然后是龚开、颜辉等,一直发展到罗聘。这一路拉下来,好像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罗聘的《鬼趣图》了。但这种方法有很多弊端,最主要的是,罗聘是不是有条件在十八世纪基于这种系谱来作画?因为当时没有现在的印刷术,所以虽然这个思路影响很大,但是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在西方,美术史是一门带有“德国口音”的学科,而德国人的线性意识很强,认为历史就是从A到B线性发展的过程。东西方的遗产都给美术史造成习惯性的思路。
第二种思路,是把美术作品放在现代人设定的某种宏观趋势里面。比如,说起《鬼趣图》,就说这是中国漫画的发端。这就等于把《鬼趣图》作为漫画史的起点,这样说也不错,但是一旦这样想,就把它的意义给确定了,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关注的重点就会放在它怎么讽刺时事、针砭社会上面了。现在很多关于《鬼趣图》的评论,都是从这个角度去讲。
这些基本上都是纵向思维,而现在的美术史研究对这种思维有一种反动,倾向于横向地去观察美术作品与当时社会的关系。当然这其中也有陷阱,那就是机械的比附。常见的方法是先讨论一段历史背景,然后再讲美术品,好像因为有了历史背景,就有了某个美术品。还有一种我称之为庸俗的思想史方法,比如说,清代人爱谈鬼,清代中叶谈鬼成风,在这个风气下,就有了《鬼趣图》。这也没错,但是没有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鬼趣图》很奇特,可以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做历史最怕孤立,因为孤立的东西很难跟其他东西相比较,所以对我们的阐释也造成了很大的困难。同时,这幅画的意义又很大。第一,它有150多个题跋,多为清代的名贤、学者所题,像翁方纲、蒋士铨等人,简直就像十八世纪的名人录一样。第二,由于当时的文字狱非常残酷,大家都不敢轻易留下文字,可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居然有那么多的官员和名流在这幅画上留下了笔录,这是很耐人寻味的。
清代人特别爱讲趣味,而趣味又往往是在文字以外的,袁宏道曾说,“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读文学史的都知道,这套看法是从诗论里面来的,所谓“诗有别趣”。清代人爱看戏、爱说戏、爱论戏,“诗有别趣”就变成了“戏有别趣”,最后发展到什么都得有趣味。清代的一位戏论家黄周星说:“今人于情境之可喜者,辄曰‘有趣,有趣’。则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感人者。趣非独于诗酒花月中见之,凡属有情,如圣贤豪杰之人,无非趣人;忠孝廉洁之事,无非趣事。知此者,可与论曲。”就是说,什么事都是有趣的,懂得这个道理才可以谈曲。要给它个名称,可以叫做“泛趣论”。正是在这个语境中,罗聘的好朋友袁枚对他说:“知其趣者谁,其为吾与汝。”至于什么趣,他就不说了。
这比较典型地凸显了美术史上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凡是好的美术作品,都有“别趣”,都不在语言之中,它打动你,但是让你说不出来,也说不清楚。通过对个案的分析,也许我们可以对美术体验的本质问题作一探讨。其实我觉得艺术史最迷人、最有挑战性的地方,恰恰在于那“说不清楚”的一面。
《鬼趣图》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由散页拼起来的,各页的尺寸都不一样,这可能是画家偶尔为之或者因情而作,也可能是在做不同的探索,总之,作画的时候未必有一个总体的构思。
罗聘《鬼趣图》之一
这幅画共有八帧,我们重点关注的是最后一幅。
关于这幅图,已经有学者做了很多考据。钟鸣旦的研究认为,这个图是来自于欧洲的人体解剖学,具体来说就是《人身图说》翻成中文之后的插图。不过这其中也有点问题,就是罗聘画的比《人身图说》好,更接近欧洲的原本,可能他还有别的渠道接触欧洲的人体解剖图。
从美术史的角度来说,《鬼趣图》远远比解剖学的意义要大,因为它在中国画的传统中很说得通,也符合中国画的语法。150个题跋中,没有一个提到欧洲,当然可能也有人知道,但是大家觉得不必这么看,当时人首先想到的还是吴道子,还是中国的思路。
这幅画的背景是寒林。从元代开始出现了“寒林钟馗”的组合,而且因为元人的文人气比较强,把钟馗改造成了一个骑驴觅诗的文人形象。另一个经常画的题材是“钟判官”,钟馗到阴间做了判官审鬼。还有一种是醉钟馗,罗聘就曾给御史曹学闵画了一幅醉钟馗,表示现在是太平盛世,负有“捉鬼”之责的御史也无事可做,整日醉卧。总结来说,钟馗就这么三种:寒林、判官、醉。这是罗聘可以参照的三种形象。除了钟馗之外,罗聘可能参照过的还有一种“秋林共话”,他的老师金农就曾画过这类的画。可能罗聘自己也在考虑,是画成寒林钟馗呢,还是画成秋林共话呢?
尤其重要的是,在欧洲的人体解剖图中,画的“主角”本来是一个手持镐头挖坟的劳动者,到了罗聘这里就成了上等人,而外面的这个人还在作揖,这样一来,两个人之间就有了社会等级的分别。
另一个需要注意的意象是“鲍家诗”。“鲍家诗”是鲍照的诗,自从李贺写了“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两句诗,鲍家诗的意象就广为人知了。“碧血”的典故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苌弘含冤而死,血化为碧色。罗聘自己就写过类似的诗:“销魂一卷鲍家诗,翠袖天寒泣竹枝,定右秋坟鬼争唱,三更正是雨来时。”
不仅画家自己把《鬼趣图》与鲍家诗联系起来,看到画的人也会这么看,在所有的题跋中,有三个人提到了“鲍家诗”,其中就包括内务府总管英廉。可见,鲍家诗这种联想在观者当中是普遍存在的。
《鬼趣图》大概画于1766年左右。1771年,罗聘把它带去北京,请达官显贵观赏、题跋。过去学界对罗聘去北京有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大致上是说,1760年左右,扬州的盛世已经过去,经济萧条,罗聘到北京是为了卖画。扬州有一位学者张郁明对我启发很大,他质疑说,如果罗聘是为了卖画,为什么他在京师声名大噪之后,再也没画第二幅《鬼趣图》?他再画《鬼趣图》已经是三十年之后,而且画得也不大好。
我在这个质疑的基础上继续深入。罗聘是一个画家,到了北京之后,为什么能够结识这么多的官员和名流,又为什么非常急切地想进入英廉的小圈子里去?
1768年,扬州出了一件大事,有人告两淮盐政、乾隆的小舅子高恒贪污,乾隆大怒,结果两淮盐政、盐运使都被砍了头,大盐商江春等也被押解至京审讯。这些盐商其实很委屈,因为乾隆下江南都是由他们接待,为朝廷花了大把的银子。很有趣的是,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还保存着当时审判江春等人的供词和笔录。据记载,江春 “惟磕头引罪,绝无牵引”。张郁明认为,是扬州盐商把罗聘派去北京“做公关”的。盐引案发生在1768年,罗聘是1771年去的北京,盐引案久而不决,1779年罗聘又一次进京,有种种迹象可以表明,这次罗聘其实很不愿意去,因为当时他的妻子已经病重。果然,他去北京不久,妻子就死了,可是罗聘居然没有赶回扬州奔丧,还在给英廉作画,而且他还写信给盐商,托付家里的事,很显然他身负盐商的重任。不仅如此,就在罗聘第一次去北京的那一年,内务府库中拨了30万两白银给江春,而内务府的总管就是英廉,这是罗聘最急于讨好的一个人。
当时,罗聘住在英廉的独往园。很幸运,我发现了当时他在独往园为英廉画的一幅画。这幅画画的是“江南烟雨”。英廉在江南做过官,也在江南发迹,所以罗聘作这幅画可能有点“叙旧”的意思在里面。这幅画的题诗说:“落叶荒村急,寒星破月明,不眠因酒薄,开户觅秋声。”“落叶荒村”的出典可能是《琴心记》:“落叶荒村,搅西风去来飘滚叶呵,今日归根,何日逢春。”虽然不能敲定这里的“春”就是江春,但是至少应当留点神,因为江春的花园就叫“秋声园”。
在这个背景下,我们把前面提到的种种意象叠加起来,其中的意趣就更值得玩味了。钟馗、钟判官代表着诉冤的意象,“鲍家诗”也有含冤的意味,好像有点去北京上诉的意思,而英廉给江春拨的30万两白银,可能就是“上诉”的一个结果。
这个案例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中国画交流的语境是非常微妙的,我的阐释也只是一种可能,不一定就是这样,但是中国画在实际的历史情境中,确实成为了不同阶层的交流媒介。画家、赞助人、观者之间的交流是怎么个过程,用哪些修辞手段达到交流的目的,都是值得深究的。很多画都起到过这个作用,可惜我们没有足够的材料去重构。好在我们有《鬼趣图》,有江春的供词,有其他种种证据,我们也懂得鲍家诗在中国语境中的意味,这些加起来,就能够丰富我们对上述问题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