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方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演讲人简介: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汉唐时期考古、历史、文物与美术史。著有《丝绸之路——通向中亚的历史故道》、《中国通史·隋唐史·隋唐考古》、《唐代金银器研究》、《走进死亡之海》等,主编《花舞大唐春》。
我们在史学研究中,经常面对不同的史料。一般来说,一类是所谓的正史,一类是野史小说,还有一类是人类有意无意留下的实物资料。正史历来被史家所关注,野史小说则经常被忽视,不过也有人使用,实物主要在考古学、美术史研究中被人们所重视。《李娃传》是唐代小说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故事梗概比较简单,作为文学作品已经被反复探讨过,也曾被一些历史学者作为社会史料,但还没有被纳入考古学研究范畴之内。我今天就是要用考古材料来解释《李娃传》。
这个故事以爱情与世态人情为题材,通过人物的人生、境遇来表现人性,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它在人物塑造上带有强烈的现实性与明确的时代性;在叙事的结构上,呈现网状交织的场景。故事发生在长安城内,所以小说中穿插着人物的容貌、服饰、烘托故事情节的道具、环境等很多素材。遗憾的是,因为只有文字没有视觉形象,我们只能从文字当中去感悟、想象。考古学出现以后,我们发掘了很多古代遗址,还有一些文物如石刻、壁画、雕塑等。我们尝试把《李娃传》和考古发现的零零碎碎的东西连缀起来,对《李娃传》作一个重新的解释,把文字的描述形象化、人物的行为立体化、故事的情节空间化。
我们知道,作者白行简是白居易的弟弟,他是贞元、元和年间的人。故事发生在天宝年间,地点在都城长安,主人公是富家子弟和高级娼妓,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时段、范围和特定人物的历史框架。小说里首先对佳人和才子有一种描述。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代小说有一种格套化,就是男女相爱,悲欢离合,最后大团圆结局。当时的人物塑造、场景描述也是格套化的。按照这个思路往下走,我们可以大致猜测《李娃传》主人公的形象。小说里李娃是“长安之倡女”,我想大概就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极力打扮的一个妙龄女子。小说里说的荥阳公子,可以猜测应该是年轻士人的形象。
在小说里面,他要去京城赶考。他父亲给他准备了两年的盘缠,鼓励他“一战而霸”。小说中写“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毗陵,就是常州,这是汉朝名,唐代人常以古地名来称地名表郡望。“月余抵长安”,他怎么去的呢?他应该基本上沿着唐官道走的,那时官路 “三十里一驿”。按照《元和郡县志》记载的 “二千八百四十五里”,他每天大概要走六十多里。
按照他的年龄和经历来看,他肯定是第一次来长安。长安无固态的文化,但有无止境的仕途,对他来说,是一个花花世界,也是一个梦幻世界。所以,我想小说写到这里,就给他日后的堕落埋下伏笔。
当他到长安时,“居于布政里,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长安是中古城市,它的特点是实行里坊制度,宫城、皇城在城北的正中,宫城、皇城的东、西、南三面是居民居住的里坊,两边对称有东市、西市,这是长安城的格局,在考古发掘中可以印证。荥阳公子到了长安以后,住在布政里,我想是有特殊安排的。因为布政里离皇城很近,离城市最重要的横街很近,而且离西市也很近。然后他又“游东市还”,接着就进了平康坊。做文学的人大概非常清楚,平康坊是唐朝非常有名的地方。唐代时曾居住过李林甫、孔颖达、褚遂良等,但是更突出的是,这个坊在当时是妓女聚居的一个坊,是“红灯区”。故事所展现的空间环境是长安的娱乐中心所在,最具诱惑力,也是非常危险的地方。
荥阳公子来了,马上就到平康坊,而且还到了西南隅的鸣珂曲,唐朝的娼妓中高级的都在鸣珂曲。他到了鸣珂曲,见到一个院子,不大但很干净、整齐。在考古发现中唐朝院子虽然有大小差别,但格局基本雷同,都是有大门、中堂、后院、正寝,两边有厢房。
到鸣珂曲以后,他就看到了李娃,“妖姿要妙,绝代未有”。这几句话,其实讲的就是男女一见钟情式的相遇,小说中还有很多更详细的描述,这里都略去,因为我们主要是通过考古材料来复原故事。进到屋以后,看到娃母,实际就是老鸨。一鸨一妓,这是长安比较高级的地方常有的。
荥阳公子进去以后,李娃跟丫鬟说要“整妆易服”以后再去见面。在壁画里有很多唐朝人照镜子的场景,但李娃打扮不是一般,还要化妆。唐朝人化妆很复杂、很讲究,考古有很多发现。从材质上说,有各种材质的化妆物品。出土的女性形象,她们的脸上都有花钿,会修眉。关于化妆,我们曾在洛阳的李景由墓里发现一整套梳妆奁,里面有粉盒、胭脂盒、梳妆盘、刷子、梳子、篦子、铜镜等等。梳妆奁是县令夫人用的东西,可以想到李娃所用的化妆品大概也就如此。
打扮好就出来了,“明眸皓腕,举步艳冶”,很有风度。我们知道唐代女子的衣服主要是襦、裙和帔帛,有时还有半臂。唐朝女子上身穿襦、下身穿裙,显得很挺拔,但是却有一点呆板。所以需要一个帔帛,来柔化整个设计,这是中国古人特有的一种风范。还要有簪和钗、梳子、项链、耳环臂穿等饰品。
公子进屋,两人坐下喝茶饮酒,“器用甚洁”。我估计李娃用的可能是产自西安附近的一个唐窑,既不是特别高级、也不是特别低级。酒壶也是这样,和茶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当时喝酒和喝茶没什么区别。两人相见恨晚,有说不尽的话,结果聊着聊着鼓声敲起来了。老鸨问公子住在哪儿,他说“在延平门外数里”,其实他是故意的。《唐律》中有规定,一敲鼓(六百捶)坊门皆闭。从平康坊到延平门外数里即便他骑马,也绝无可能走出去。这时候公子很爽快地拿出“双缣”,准备晚饭。缣是一种双丝的织物,跟绢的结构几乎一模一样。文献里有记载,“天下以一缣易一马”,价值很高。
第二天,就把自己的行囊全部搬来了,与李娃“同居”,终日花天酒地。很快就“囊中尽空”,连他的马和仆人都卖了。一天,李娃骗公子去寺院求子。唐代的寺院现在还有南禅寺、佛光寺。求完子、烧完香回来,李娃就去她姨家。正坐在院里喝茶,突然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于是李娃就先回去了。我这里要讲一下,汉、北魏、唐出土的马的造型是完全不一样的。唐朝建立了马场,引进、繁殖西域的良马,所以唐人心目中的好马还是西域的,在故事里叫“大宛”。
公子等了很久,还不见李娃回来,他就去了李娃家。到那儿一看,李娃和老鸨都不在了。第二天到了她姨家发现上当被骗,只好返回布政坊。三天不吃东西,到最后房东怕他死,就把他弄到了凶肆里。凶肆有点像我们现在的寿衣店,主要是做死人的东西。古代的凶肆是非常发达、非常重要的一个产业。结果他就开始唱挽歌,而且唱得很好。东市和西市两个市场里都有凶肆,每年会举行比赛争胜负。东肆东西好,西肆唱得好。荥阳公子唱挽歌很出名,东肆就偷偷地把他挖过去。比赛时东肆出了个乌巾少年,他一唱,声音就感动了大家,跟着一起痛哭流涕,非常悲哀。正好仆人去看比赛,认出之后就马上报告他父亲。于是他父亲把他叫到曲江池,打得不省人事,后来便成了要饭的。一天大雪,他出去要饭,走到了李娃家门口,两人相认。后来,李娃伺候他慢慢恢复起来,鼓励他参加科考并把钱全都拿出来买书。《汉书》记载汉代长安城也有书店,唐朝也有卖书的,而且基本上可以买到所有科举考试用的书。
公子考上后授官到四川一带。他父亲正好是他的上司,古时地方官到任一定要见上司,怎么见呢?先要“投刺”,“刺”就是名片。唐朝没有随葬的习惯,所以没有“刺”出土,但是我们可以参考南北朝时期的朱然墓的考古发现,上面一般写明郡望、名字,以及“再拜”、“问起居”之语,基本格式就是这样。父子相见,公子就讲述了整个过程,他父亲决定让他们结婚,最后就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古代结婚一定要找媒人,所谓“明媒正娶”,而且一定要备“六礼”,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我们从壁画、陶俑中能见到少量的一些有关婚礼的情况。
我今天要讲的,就是把野史、小说、考古都综合在一起,进行重组。至于把这个故事复原得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好,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