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弼德(Peter K. Bol)
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Charles H. Carswell讲座教授
演讲人简介:
包弼德教授著有《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 ,1992)与《历史上的理学》(Neo-Confucianism in History,2008),合编 Ways with Words: Writing About Reading Texts from Early China (2000)与China Historical 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 (2005)。
我今天讲的作为地方史的思想史,其实是关于思想史与地方史的研究。我想思想史的研究有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是史家研究某些学者的思想,并把它当作思想史,而这些思想家常常被视为哲学家,因此这样的思想史较接近哲学史。其二,与观念史(history of thought)不同,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是研究共同的价值、学术变迁、文化现象,以及人们世界观变化的一门学问;也考察朝代之间的变迁。共同的价值,不是指所有人有共同的价值,在某个时代,不同学派有不同观点,不同的世界观也是存在的。考察某一时代人与人之间意见有怎样的不同,他们治学方法有哪些不同,也是思想史的一部分。今天我的讲演有两个论点:第一,从南宋起,研究广义的思想史,我们应当特别注重地方史,即作为地方史的思想史。第二,南宋以降,“地方”的观念变成士人思想里非常重要的概念。
两宋进士的地域分布,大部分地方进士非常少,而有些地方进士非常多,差别很大。宋朝仅有两个《登科录》,分别是绍兴十八年(1148)和宝祐四年(1256)。如果看绍兴十八年的登科录,会看到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上的人,地理分布非常不均匀。我们利用中国历代传记资料库,其中有关进士的信息,北宋大概有3000多个,南宋有4000多个。同时观察绍兴十八年与全南宋进士的地理分布,发现分布情形差不多。宝祐四年进士的地理分布有些变化,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广东、广西开始有进士。这说明已经有一些士大夫、士人家族迁往岭南,或者是岭南的地方精英变成士人了。
我们再看吕祖谦与朱熹的社会网络。吕祖谦和朱熹传播道学,是十二世纪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们发现,吕祖谦的社会网络极具地区性,主要在金华一带;朱熹的网络分布很广,可是在江苏那边就没有,苏州、江南一带也没有。一般来说,道学成功的地方,是进士多的地方,也是教育水准比较高的地方。可是在宋朝两浙西路却呈现出进士多而道学不多的状况,应该如何解释呢?我用北宋熙宁十年的全国商税额作为代理指标(proxy indicator),再结合以上数据库中的信息,我们会发现,道学成功的地方不是商业最发达的地方。当然道学对商业化不感兴趣也是一方面原因。因此,我们应当注意到地方性,特别是思想家的地方性,社会运动的地方性。
“地方”的概念比较复杂,至少有两个考察的方法,一个是从上往下的行政地理视角,另一个是从下往上的自然地理视角。自然地理的逻辑与行政地理的逻辑存在着一些差异。《禹贡》里有自然地理的九州,从下往上地看,包括地方的风俗、出产等,也有基于行政地理意义的“五服”的看法。就行政地理而言,我们会遇到“点对面”的问题(point vs. place),这也牵涉到州界的问题。我个人偏向认为“地点”更重要,因为地点让我们了解一个地方跟另外一个地方有怎样的关系,如“四至八到”。比较《元和郡县志》与《元丰九域志》,我们在《元丰九域志》中看到一个新趋向,这在南宋末年一份建康府的地图上也能得到体现。比如上元县县界就标注个名称在那里,没画边界,而谈到“四至八到”时,会提供从某一个地方到边界、再从边城到另一个地方的两个数字。可见当时人们已经有了边界意识。而在中国方志里,十九世纪以前很少看到一个地方地图是画边界的,特别是县的边界。明代万历年间的广东博罗县地图是例外,但很罕见。另外,地点的重要性在于,它往往使我们想到一个网络,而网络意味着超越县界、州界。
南宋末年建康府地图
明代万历年间广东博罗县地图
下面以婺州为例,主要谈谈地方意识的形成与地方传统。我们看1480年的《金华府志》,从内容与序言可知,婺州地方意识的形成发生在南宋,而其他南方地区大体也是相同的情形。地方史的传统自南宋起累积,一开始便没有停止过。最有名的是金华王象之的两百卷《舆地纪胜》。它与先前的《元和郡县志》、《元丰九域志》非常不同,是一部地方文化史。这一传统发端于北宋初年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在金华地区,王象之也非单独一例,还有东阳王希先的《皇朝方域志》、浦江倪朴的《舆地会元志》,现在都没有了。此后祝穆所做《方舆胜览》成为一部非常流行的书。它有七十卷,较《舆地纪胜》简单得多。祝穆在序言里表示,《方舆胜览》是模仿《舆地纪胜》的。元、明、清各朝的《一统志》正是从王象之和祝穆系统内来的。有人给王象之《舆地纪胜》写的序言里说,这本书是经世致用,用来富国强兵的书。但我们看王象之书的内容,并不是这样,其实就是为写文章而作。王象之写这本书反映了当时士人对地方文化史的兴趣,并且说明,如果要写文章的话,文章必须有地方性。
如果说王象之的书是给全国人看的话,那么吴师道的《敬乡录》则是给婺州人看的。他选择婺州有名的人,引用他们的文章。在吴师道写书的同时,我们已知在金华至少有南宋义乌的喻良能,元朝浦江的吴渭、谢翱等五人,在写同样类型的书。到明朝,仅金华地方,就有非常多的这类书,抄写地方文献,撰写地方人物传记。不仅在金华,在永嘉也有,别的地方也有,这是地方士人的传统,可见地方意识非常强,也变得非常重要。此外宋元时代,在南方兴起写家谱的运动。浦江郑氏义门的这一传统到明代依然存在。一个家族里,有人得到进士学位,或者是做官,便开始写家谱。金华最有名的学者从元朝起就给别人的家谱写序,比如宋濂、王炜、戴良等。其他人也许不看家谱,但序言是一定要读的。这些家族请知名学者写序言,正是要让别人知道,他们要建立一个家族。元末战乱,家谱遭到很大的破坏。我们看家谱序言中常常说,地方社会要恢复,要变成理想的社会,必得从家谱开始。
总的来说,研究思想史、文化史,从南宋以后我们必须关心地方史。地方史不是我们当代洋人放在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概念,事实上可以看到当时人的地方意识,以及他们的做法。进一步来说,地方意识、地方传统有一个更大的意义在,当各地方出现这样的现象时,作为观念的“中国”,它的意义就变了。从婺州的历史看,中国如同马赛克,是包括所有地方传统的一个文化空间。这个“文化”来自地方而不是朝廷,中央政府与朝廷是回应地方文化、地方史的发展,而不是领导地方史、地方文化、地方思想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