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系列

摘要

王 蒙:语言的功能与陷阱

王 蒙  著名作家

   语言的功能大家都知道,所以前三个(表达、交流、记载文化历史)不讲,从第四个功能开始讲。语言有一种发展、构建、延伸、自我审视、自我检验和调整的功能。这是语言的“种树定律”,就是说语言出现后,有一种生长和变化的能动性。
   任何一个语言结构,任何一个思想命题本身都是可以组合和变化的。举个例子,刚建国的时候毛主席跟周谷城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失败很多次,现在成功了,周谷城却说成功也可以是失败之母,成功的人一旦骄傲就会转向失败。当时主席听后“不甚愉悦”,因此周谷城又赶紧补充说“主席例外!主席例外!”在这个例子中,周谷城的命题是“成功是失败之母”,也可以有其他组合:失败是失败之母;成功是成功之母;还有可能是失败、成功彼此和自身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再比如“有志者事竟成”,也有可能是“有志者事不成”,比如我想去做足球明星就不可能;运气好了“无志者事有成”;“无志者事竟成”,这是喜剧;“无志者事不成”,这可以写小说,表现出对众生的怜悯。
语言还会自我调整。中国的成语在流通过程中就不断变化,以至于失去了原意。比如“争先恐后”、“焦头烂额”都和最初意思不同。六十年代,冰心老师曾想纠正一些成语,比如提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应该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比如应是“每下愈况”而不是“每况愈下”,但是在对人生某种境遇的理解上,山重水复不如山穷水尽好,对普通人来说每况愈下也比每下愈况好理解。这就是我说的“语言树”,它生长的过程中,哪边阻力最小它就往哪边长,符合老百姓的认知水平。
   语言还有审美功能,它可以解说和表达其他比如音乐、绘画等审美功能,就好比用硬通货来换软通货。世界上有许多事物是通过语言的描绘以后才给人一种美感。比如我们对月亮的美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床前明月光”、“明月几时有”、“呼作白玉盘”、“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光如水”,再比如“雨”,美好的感觉多来自“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帘外雨潺潺”、“红楼隔雨相望冷”、“山色空蒙雨亦奇”等等。
这就是语言的“修辞定则”,在某种意义上,文化就是一种修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薛蟠最大的区别就在“修辞”上。贾宝玉能做很雅的诗,而薛蟠的诗呢,恶搞!阿Q最令人痛惜的就是向吴妈求爱没有成功,因为他缺少语言的审美能力。他平常不说,突然就跪在吴妈面前,“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多么恐怖嘛。相反,如果他先给吴妈背一首徐志摩的诗,说“吴妈,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也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多好。如果他懂英语呢,就说“My sweetheart,I need you, come on!”然后吴妈回答“Why not!”(笑),那么我们就可以设想阿Q起码过上三个月幸福的爱情生活。所以这个语言的魅力就有那么大。
   第六,我说一下语言的政治功能。语言的政治功能一是激发动员。到现在为止,我认为《共产党宣言》是写得最好的抒情散文,它那种激发动员的力量太大了。季米特洛夫在国会纵火案的审判中说,“在未来的斗争中,不做铁锤就做铁砧”;伽利略弥留时还说,“可是,地球还是在转动。”这种正义、正气(都很能鼓动人心)。我们钦佩文天祥,除了他的事迹还有《正气歌》,我们佩服岳飞,和岳飞的《满江红》分不开。
此外语言还有妥协、折中的功用。有许多政治谈判到最后就变成了选择词汇的斗争。比如《中美上海公报》中说“美国承认,海峡两岸都承认只有一个中国”,说“承认”,但不用“recognize”而用“acknowledge”,因为既可以当承认讲,也可以当知道讲。中美撞击事件,他们表示“deeply sorry”而不用正式的“apology”。有时候政治就在于选择一两个好的词儿,能让最多的方面接受。
   最精彩的是政治家在不利地位时用语言“解困”。毛主席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来解释中苏分歧;林彪事件中毛主席说“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随他去吧”。这也绝了,这几句话它什么都没解决,可你听了你觉着放心,还很幽默。原来山西大寨的领导陈永贵有一句名言,说对于自然灾害“一,承认;二,不怕;三,克服它”,这纯粹是语言游戏。
   但是所有这些都不如我最佩服的拉姆斯菲尔德。记者问他说你们到底能不能肯定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回答:“Reports that say that something hasn't happened are always interesting to me, because 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有时候我们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有时候我们不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有时候我们以为我们知道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当年的记者俱乐部把“文理不通奖”授给了拉姆斯菲尔德。可是我个人越读这段越佩服,这是对人的认识论的一段格言,是很精彩的语言、哲学的语言。
   语言还有心理调节的功能。美国短篇小说家约翰•契佛的女儿在他死后写过一个关于他的回忆录,前言说“在我小时候,遇到不高兴的事,我父亲就告诉我说你可以跪下来祈祷。后来我又大了一点儿,我父亲告诉我说如果你有不高兴的事儿,你就把它写下来。”然后她说“我现在遇到了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离开了我的父亲,所以我要把我知道的我父亲的事写下来。”她通过书写,她的心情得到很大的抚慰,获得健康。作家通过书写,把悲观、绝望、空虚、痛苦都“贩卖”给了读者,但他自己未必过得那么坏。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歌德,歌德写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影响非常大,德国很多失恋的青年自杀,但是歌德并没有自杀,活得还很长。契诃夫的小说《苦恼》,讲一个马车夫死了儿子,没人倾诉,只好跟一匹老马说。在这个意义上,我始终认为文学是一个有利于心理健康的东西。
   第八,语言文学的哲学和神学(功能),感觉上达不到的东西用语言就能达到。比如“无限”,在感觉上你是达不到无限的,你能感觉到的都是有限的,但是在构建反义词的规律使我们在面对许多许多的“有限”之后,我们能在脑子里产生出一个词来,这个词就是无限。还有 “永恒”、“终极”、“最高”、“最大”、“辽阔”等等。世界上很多民族都相信某些语言有神性,比如“泰山石敢当”、“南无阿弥陀佛”等。语言可以带给你形而上的观念,语言有现实中没有的抽象和无限。
   第九,语言有游戏功能,这就是 “快乐定则”。侯宝林有个相声里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很普通,但是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这个后现代。其实这话原来是 “您吃葡萄就吐葡萄皮儿,您不吃不吐葡萄皮儿”,侯宝林把它“去功能化”了,他说的不是你吃葡萄的方法,只是念着好玩儿,没有意义。
   在我的子女那一代,他们最喜欢讲的一个歌谣是 “一个小孩儿写大字,写,写不了,了,了不起,起,起不来,来,来上学,学,学文化,化,画图画,图,图书馆,馆,管不着,着,着火了,火,火车头,头,打你一个大锛儿头”。这个话没有任何意义,但大家都喜欢。 
   现在的儿童也讲童谣,比如 “李白唱歌不给钱,叫人扑通推下船”;“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来到烤鸭店。口水直下三千尺,摸摸口袋没有钱”;“太阳当头照,小鸟枝头叫。你去干什么,我去上学校。上学干什么,带着炸药包。轰隆一声响,学校炸没了”。小孩儿每天都要受教育,那么大的压力,只有说这些话时能轻松一下。
   语言的游戏功能中还有一条是编码解码。有一本叫《圣经密码》的书,通过分析认为《圣经》对一切事件都有预言,包括几次中东战争;把语言当密码来解的还有现在对《红楼梦》的研究,“古有蔡元培,今有刘心武”,刘心武在美国讲《红楼梦》,连夏志清都去听,不一定信,但就是好玩儿,这就比刚才那种“去功能”的亵渎和废话又高级一步。
   我再讲语言的陷阱,陷阱就是“不准确定则”。和人生跟世界相比,我们最丰富的语言仍然是不够丰富的。你说得越多,你丢掉的越多,而且“言”、“意”、“文”之间常是错位的。孔子讲“述而不作”,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讲出来的并不永恒,并不准确,这就是“得意忘言”或者“得言忘意”。李白的诗《嘲鲁叟》说“问以经济策,茫如堕烟雾”,靠你掌握的话语财富无法把这个世界讲清楚。古话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说明我们对语言的有限性是深深地理解的。《庄子•天道》里讲“轮扁论斫”的故事,一个叫扁的做车轮的人用“斫”车轮的比喻跟国王讲为什么圣贤书都是“糟粕”:做车轮“徐则干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力气大了小了都不行,必须“得于手而应于心”,靠手上的劲儿来掌握,一点小事儿语言都无能为力,何况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呢?
   语言有时是脱离实际的。屠格涅夫的《罗亭》说罗亭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想很多大道理,但却不敢爱自己心爱的姑娘。语言也常超过实际,大跃进时有个很有名的歌谣:“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说这是农民写的,但绝对不是,太豪迈了,又不押韵。语言会控制人的思维。比如中国人从小就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望月思乡,这不是人的本能,只有中国人才有。
   语言的陷阱还有一点:荒谬的语言有时比正确的语言还有魅力,“荒谬化”是语言的一个极大的诱惑。正确的语言太“一般”,比如我给大家讲,每天要吃饭要喝水要睡觉,这有什么意义啊,如果我说,我们吃什么饭?根本就不需要吃饭!只有庸人才吃饭!只有动物性的人才吃饭!只知道吃饭和动物有什么区别!我们从今天起再也不需要吃饭了!说睡觉,睡什么觉啊?世界革命还没成功睡什么觉!全世界无产阶级还没有解放,谁睡觉?混蛋才睡觉!它这个立刻就有振聋发聩的作用,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我们想一想,经常是荒谬的语言,它的威势、它的魅力,超过正常的、平凡的、合理的语言,世界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事。荒谬化是人非常难克服的一个诱惑。
 
杜斐然 摘录整理




发布时间: 2008/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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