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浩(Hoyt Tillman)
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
田浩(Hoyt Tillman),哈佛大学博士,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从事宋元思想史研究。著有《功利主义的儒家:陈亮对朱熹的挑战》、《朱熹的思维世界》、Confucian Discourse and Chu Hsi's Ascendancy等,编有《宋代思想史论》。
时间:2008年10月27日
主持:复旦大学哲学系吴震教授
这个题目可能有助于大家了解美国朱熹研究的情况。美国的方法论不同,而且写文章的方式不太一样。我的意思不是美国的方式好,只是传统不同而已,中国有自己的写法。
我先说一些背景,然后讨论三位学者的研究。明朝末期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来到中国,起初他们认为佛教比较流行,便于传教,就身穿佛教的衣服,但是中国人把他们看作佛教的另外一种,而真正有地位的人,如士大夫是不穿佛教衣服的。对中国传统情况有所了解后,传教士们开始学习中文,并找到了一些——特别是从儒学上——与自身宗教较为接近的观点。他们得出结论,孔子、孟子和五经这一类古代思想较接近欧洲天主教的思想,而朱熹的四书和科举的影响则把儒家的传统理性化,改变了儒家的古代思想,不太适合天主教。尔后,传教士把所做的这些改变汇报到罗马。这在欧洲引发了辩论,有人批评他们将天主教与儒家思想混为一谈。
这一背景还有另外的重要性。耶稣会传教士把孔子、孟子提出来,其地位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更高,认为孔孟更适合天主教的教导,于是就把孔子变成了Confucius。除了古代思想家外,这一系统并未继续传承,比如没有把朱熹变成类似拉丁文的叫法。事实上,他们看重汉代之前的中国思想,这对后来的美国有很深刻的影响。随后很多人用德文、法文、英文等翻译了《论语》、《孟子》和《道德经》。然而,宋代的相应材料却少有人译成英文。
下面来看陈荣捷的研究。陈荣捷老先生已经去世了。他是一位华人,在夏威夷长大,哈佛大学的博士。做研究生时,他专门研究中国哲学。有次答考,他的一位老师洪业先生问他一个关于《道德经》的问题。陈先生很难回答,因为当时他只对儒家的思想感兴趣,对老子等几乎没有兴趣。陈荣捷要做中国哲学,可以说是以儒学为主,尤其是要改变美国人对儒家思想的看法。为此他有两个很大的方案,其一是他翻译了很多宋代的材料,或许最有名的要数《近思录》。这是一个特别大的贡献。另一个大方案,他觉得天主教、基督教传教士的立场在欧美文化界影响太深,一般欧美的知识分子所知道的孔子或孟子受到西方宗教背景的影响,他要改变这一状况。
1982年我参加了在夏威夷召开的一个关于朱熹的国际会议。我做了一个报告,关于朱熹所提及的“天心”,并就此做了一些哲学上的新的考察。做报告时,我便注意到陈先生很有意见,可是他没说什么话。会后,因论文集里前辈的文章已足够,我就把自己那篇文章改定寄给Harvard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哈佛亚洲研究学刊》)杂志。他们转给了两位审稿人之一的陈先生。尽管审稿报告未写姓名,但是其立场鲜明,我很清楚是谁写的。陈先生看了,火了,说老外看中文太少,把“天地之心”糊里糊涂看成了“天心”,不必考虑。大概83年,在长沙的旅馆,我又遇见了陈先生。他觉得我是要把朱熹改成一个基督教徒,强调“天”是耶稣会传教士把基督教思想与儒家思想配合。从那时起,我们就有机会交换意见。后来他也收到了我寄去的《朱子语类》中相关的段落。他必须承认朱熹是利用了这个字,尽管他一直觉得在朱熹思想里完全没有“天心”这个意思。
了解陈先生的重要性在于他的立场。他本人相当佩服朱熹。大约是1987年,国内在厦门开了讨论朱熹的会议。会后,陈先生去了朱熹的坟墓。那时他年龄很大,仍在朱熹的坟墓前磕头,而且磕完头说,他一辈子向两个人磕头,一位是他的母亲,另一位就是朱熹。他在美国要实行朱熹的那个道统,可以说把自己也绑在那道统里面,以代表朱熹的思想。你们看他翻译的Source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中国哲学手册》)。那本书从五经开始,一路下来,可是关于宋代那部分,就是北宋五个主要人物,周敦颐、二程等等,而南宋只有朱熹和陆九渊。金元也没有,陆九渊就到王阳明。我与陈荣捷的研究方向有不同的地方。虽然我承认他有很多很大的贡献,但是我总以为他研究的这个范围有点太窄了。
例如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陈亮和朱熹的辩论。我觉得陈亮有些话非常清楚。他胆子特别大,而且敢说。与朱熹辩论时,他说,那时老子等一些人对古代很有意见,所以当时的知识分子对三代等等很有怀疑,对政治不抱什么希望,因此孔子把历史材料洗干净,给政治一个大的希望。再进一步,陈亮就说朱熹你应该跟我合作,把汉唐的历史洗干净,做我们当代的“正大本子”。因为我们现在的政治问题是新的,我们必须找到一些新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看到这些材料,就觉得中国文化很复杂,有多元性,有用的观点在朱熹的那个正统里不多,而在那个正统之外却有很多好的意见。同时晚年陈亮等人的一些看法有时比较接近我们当代问题,所以更适合做当下的研究。
后来我写的《朱熹的思维世界》一经出版,美国的一些学者很有意见。他们也不看我之后在中文版内对他们的回应。我写这本书的另外一个目的在于同哥伦比亚大学的陈荣捷与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辩论。陈荣捷先生虽然并不正式在哥伦比亚开课,但是他每个月有一个周五是要到了哥伦比亚讲学。讲学之余,他就留下参加新儒学的座谈会,每月一次。可是我有一个困惑,就是看很多人的文章,他们乱用道学、理学和新儒学,而且他们没有说清楚这个词的含义。连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新儒学座谈会上,最重要的三位学者,他们利用“新儒学”这个词就有相当不同的地方。陈先生的用法是周敦颐、二程到朱熹,很窄的范围,很清楚地受到朱熹本人,以及元代所编的《宋史·道学传》看法的影响。这是狭义上的“道学”。狄百瑞的用法可以说是相反的。我与他辩论以后,他说得很清楚,“新儒学”比较接近“理学”,可是比“理学”还要宽,所以他把“理学”的范围再扩大,就是“新儒学”。俩人经常合作,每个月开会,不过看起来,他们并未注意到在用词方面是相反的。第三位是谢康伦(Conrad M. Schirokauer)。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朱熹的政治思想。他的立场同他的两个朋友也有很大区别。他注意到了我写的陈亮那本书。他看得很仔细,我避免用“新儒学”这个词,而是用“道学”这个词。他与我探讨过这个词。谢康伦的看法是,“新儒学”不是“道学”,不是“理学”,与所有中国所用的词汇不同。“新儒学”,Neo-Confucianism,是我们欧美的一个词,因此我们要它包括什么,就包括什么。虽然我觉得谢康伦的说法有问题,但我很佩服他想出来的理由,并很清楚地表述出来。所以我强调无论是用“道学”还是“理学”,希望能说清楚你用的这个词的范围是什么。
现在讨论余英时老师《朱熹的历史世界》那本书。余先生对朱熹的研究很有意义。我是他早期的学生。他多半的学生是东方人,他们了解得比我多。评论自己老师的书有点不方便,可是我没有办法,必须讨论。原本我不想写书评,可是杂志社压力很大,之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哲学》杂志发表了这一书评。
1970年他第一次到台湾,碰巧我就在那。我非常高兴,就去拜访他。他说要不要去拜访钱穆先生,我说那更好,他就带着我去了。这次拜访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钱穆先生的房间内到处都放有朱熹的话,钱穆先生还自己用毛笔写下来挂在墙上。说到钱穆先生,起初,他可以说是一位考证的历史学家,对宋学包括朱熹,有反感,因为他受到清代考据学的影响。可是到他晚年,他花了很多工夫来写《朱子新学案》。那时国内文革,朱熹不受欢迎。他就特别在那个时候要写这样一部书。余老师过了七十岁后,对朱熹很有兴趣,在这之前对朱熹兴趣不大,主要在汉代和清代。所以当初我做朱熹的研究,他总有这样的一点意见。我的朱熹的这本书和他的那本都是由台湾允晨文化公司出版的,而且两个书名很接近。然而他书名的这个改变也表达了他的意思。在我看来,同狄百瑞辩论,我是强调历史和政治文化斗争。可是从余先生的这个立场,我做得不够。他就把“思维”用“历史”这个字代替,觉得我在历史方面不够,不够强调政治文化斗争。另外,他写那部书时,几次打电话来,与我讨论宋代的历史和思想,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好像他写这本书是他一辈子,至少我有机会看见他的时候,最快乐、最得意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他这一点像他的老师钱穆先生,到年龄大了就变回到研究朱熹的思想上。
可是我觉得有一点可惜,在我看来,虽然他有这个立场,批评哲学家过于注重抽象的问题,强调我们要注意到宋代的政治斗争,而且他对道学和理学的分别说得很清楚,可是他不研究这些,此外现在大家都用“理学”这个词,所以他也就用“理学”这个词。而这对他所要表达的立场有一点不利,因为他用的这个词已经具有哲学性的含义,而且消灭了政治文化的那部分。
总之,希望大家能借此完整的“路线”看得更清楚。几百年以来,开始西方没有太注意宋代的思想,而多注重古代先秦部分,之后才注意到12世纪朱熹的思想。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陈荣捷老先生。他之所以要强调朱熹,就是针对美国世界,针对基督教、天主教对我们了解朱熹的影响。我自己研究朱熹,一方面因为它是宋代以来的思想,可以利用朱熹与其他宋代的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哲学家的辩论来了解中国人的想法;另一方面希望中国人了解,儒家思想是多元性的。当然,朱熹是其中重要的一个部分。而余先生的这个例子就更清楚了,他与陈荣捷的承担完全不同,他有政治上的意义。你们看他的书就很清楚,我就不多说了。
赵嗣胤 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