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
美国威斯康辛大学
演讲人简介
倪豪士教授(William H. Nienhauser),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系教授,著名汉学家,研究领域为唐代文学。专著有Liu Tsungyüan(《柳宗元》,合著)、P‘i Jihhsiu(《皮日休》)等,编有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Vol. 1-2、Critical Essays on Chinese Literature,编译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传奇与小说:唐代文学论文集》及译著Chinese Literature, Ancient and Classical。
《李娃传》在西洋汉学界之所以著名,与杜德桥先生的研究贡献有很大的关系。今天我想谈的两个问题是:(1)白行简是在什么时候撰写《李娃传》的?(2)《李娃传》中的荥阳公子是否具有影射目的?
《李娃传》末云:“时乙亥岁秋八月, 太原白行简云。”白行简(776827)一生只有一次乙亥年,即贞元十一年(795),但该年行简方十九岁,而且其父白季庚贞元十年去世,白氏兄弟应在服丧期。学者对《李娃传》的写作时间各执一词,如王梦鸥以为“乙亥”是“己丑”的抄写错误,己丑为元和四年(809),是年白行简为校书郎, 与兄同居长安新昌里, 和元稹共听“一枝花”话。元氏既有《李娃行》之作, 而行简因(李)公佐之怂恿又为之作《传》。戴望舒 (19051950)断为贞元二十一年或永贞元年,王梦鸥提出元和四年 (809),张政烺和卞孝萱都认同元和十四年(己亥岁819),刘开荣则推测是元和十年到长庆初年。李剑国先生也讨论了此传“乙亥”岁的问题,且对以上观点均不赞同。最近也有一些学者讨论及此,如黄大宏持长庆四年到宝历二年之间 (824826)说,谭朝炎与周绍良则认为虽然白行简在卢坦 (749817)幕府下(814817)已开始撰写《李娃传》, 但此传直到卢坦元和十二年去世后, 行简到浔阳, 而后从兄居易之忠州(819)时方才问世。
无论此传写成于何年,读《李娃传》最后几句话可知作此传应该不是一件短时间内完成的事情:
贞元中,予与陇西[李]公佐化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 疏而存之。
唐代文人喜好聚谈,交流故事,在听了“一枝花”以后,白行简会很自然地转述给别人。又,《李娃传》云:“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路运使,三任皆与(郑)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行简很可能问过他伯祖关于李娃之事。这样,白行简创作《李娃传》便像许多唐代文人作诗一样,是一个长期过程。如果我们只强调《李娃传》是哪年写成的,也许不能完全了解白行简的创造过程。
《李娃传》写作的时间其实和此传影射何人密切相关。傅锡壬在他的《试探〈李娃传〉的写作动机及其时代》中也倾向一个比较晚的写成年代,认为白行简撰写《李娃传》的目的和“牛党势力复炽”有关,所以创作应完成于长庆初年 (821823)。谈到创作动机, 就引申出第二个问题:郑公子是否有影射对象?
《李娃传》的第一句话说得很清楚:“天宝中, 有常州刺使荥阳公者, 略其名氏不书。”傅锡壬认为白行简的改写与原说话本在若干关键处已经不同,进而假设《李娃传》是白行简刻意改写而别有寓意的一篇小说。李剑国在《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中指出“略其名氏不书”是“故弄狡狯,使成无头案耳”,而且怀疑白行简伯祖所谙详者亦是传闻,而行简又自增饰。
类似看法其实早见于北宋刘克庄(11871269)《后村诗话》,曰:郑畋名相,父亚亦名卿。或为《李娃传》诬亚为元和,畋为元和之子。小说因谓畋与卢携并相不咸,携诟畋身出倡妓。按畋与携皆李翱甥,畋母携姨母也。安得如娃传及小说所云?唐人挟私忿腾虚谤,良可发千载一笑。亚为李德裕客,白敏中素怨德裕及亚父子,娃传必白氏子弟为之托名行简,又嫁言天宝间事。且传作于德宗之贞元,追述前事可也;亚登第于宪宗之元和,畋相于僖宗之乾符,岂得预载未然之事乎?其谬妄如此,如周秦形记世以为德裕客韦绚所作。二党真可畏哉!
刘一方面拒绝相信小说影射郑亚和郑畋,另一方面又承认唐代有“人挟私忿腾虚谤”的情况,故《李娃传》可能是别有用意的。清代学者俞正燮 (17751840) 《癸巳存稿》则不同意,称稽之《唐书·宰相世系表》郑氏荥阳房中,无有合者。这里先不论两位学者的意见正确与否,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最晚从宋代起就有学者探讨《李娃传》具有影射的可能性。
傅锡壬推测白行简“略其名氏不书”是因为他有意藏头露尾, 使读者自己探索。傅先断言荥阳公子必定郑姓,然后谈及两个前人的猜测:一是宋代庄季裕《鸡肋编》所称郑畋是荥阳公,郑元和是荥阳公子;二是刘克庄认为的郑亚是荥阳公,郑畋是荥阳公子。学者已经证明荥阳公子就是郑畋的说法之误。白行简827年去世,郑畋(825883)时年仅三岁。杜德桥也觉得在一篇涉及家族名望、学术和地位对婚姻的影响等敏感问题的文章中,提到一个东北贵族家庭,必有某些特别的含意。杜氏的观点是荥阳公子乃为影射郑昈(700777)的三个儿子:郑云逵,郑方逵和郑公逵,荥阳公子是这三个儿子共同的化身。明代的学者薛审在《薛谐孟笔记》中判荥阳公子为元和十一年状元郑澥,李剑国则认为这类“于唐世郑姓中觅及第居高官者以实之”的做法没有根据。
其实, 细读《李娃传》可以看出,郑氏家族有声望的人不是荥阳公,而是荥阳公子。他“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三事以下皆其友也。”因此,除了傅先生提出的前人推测的两对父子——郑畋/郑元和,郑亚/郑畋以外,可以加上另外的可能性,即荥阳公子是郑亚,荥阳公是郑亚的父亲郑穆。
《旧唐书》卷一二八《郑畋传》曰:“(郑畋)曾祖鄰, 祖穆, 父亚, 并登进士第。”《新唐书》卷七五上《宰相世系五上》云:“穆, 河清令。”(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五代十国时期》,河清县离洛阳往北二十英里)郑亚有一篇短小的传记存留于《旧唐书·郑畋传》中:
亚字子佐, 元和十五年擢进士第, 又应贤良方正, 直言极谏制科, 吏部调选, 又以书判拔萃, 数岁之内, 连中三科。
郑亚“连中三科”已经很像浪漫的传奇小说。据自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同年进士崔嘏(?850左右) 赞美郑亚曰:“早升甲乙之科, 雅有词华之誉”。郑亚和崔嘏俱出身贵族家庭, 间接与李党相关。白行简则在荥阳附近长大,由寒族擢进士第进入官场,属于牛党。行简少时, 白郑两家有所来往,故杜德桥认为白行简或通过白居易得以接触郑氏望族的某支,从而熟谙其事,因此《李娃传》所涉及的对象极有可能与荥阳郑氏家族有关。元和十五年郑亚考中进士, 白居易也于该年十二月为主客郎中, 知制诰。白氏兄弟与郑亚都在京城,应当彼此认识。亚接连登科,“雅有词华之誉”,使荥阳郑族的地位得以提升,此亦与《李娃传》情节吻合。
《旧唐书》卷一二八又载郑亚考上进士后几个月曾拜访李德裕:
(郑亚)聪悟绝伦,文章秀发。李德裕在翰林(820821), 亚以文干谒,深知之。出鎭浙西,辟为从事。累属家艰,人多忌嫉,久之不调。会昌初, 始入朝为监察御史, 累迁刑部郎中。
这段文字一方面说明郑亚和李党有密切关系, 另一方面强调郑亚的文学天资极高,此或为“人多忌嫉”的原因之一,这都可能招致诽谤和谣言,比如郑亚实际上并没有娶妓女为妻。《后村诗话》虽然表明了刘克庄本人对谣传的否定态度,但同时也从侧面证实了这类诽谤至少到了宋朝仍在继续流传。在李牛两派权力倾轧的内部,如此捏造的情况不在少数。《旧唐书·郑亚传》最后一句提到吴汝纳的情况云:“大中二年,吴汝纳诉冤,德裕再贬潮州,亚亦贬循州刺史,卒。”吴汝纳本人也是党争的受害者,有关细节详见《旧唐书》卷一七三〈汝纳本传〉。从中可以窥知牛李两派怎样对敌人进行造谣诽谤。
在此我提出两个假设:第一,白行简不一定是在一年之内完成《李娃传》的创作。他听一枝花的故事以后,可能向亲戚朋友询问此事细节。传之创作可能长达十几年。第二,如果白行简写《李娃传》是有用心的,在以前学者提出的猜想之外,还可以考虑郑穆和郑亚分别为荥阳公和荥阳公子。如果《李娃传》是影射郑亚的话, 白行简写成《李娃传》当在长庆二年或三年前后。
学界对《李娃传》的研究由来已久,但对其成书时间和人物原型这两个问题却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里我尝试对以上问题进行新的解答,还望求证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