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系列

摘要

顾 彬:中国人不喜欢散步吗?

顾 彬 ( Wolfgang Kubin ) 
德国波恩大学

   济南山东大学的一位 哲学教授曾说:散步对中国人来说,是陌生的,原因在于,它是一种盲目的行走。在中国,行走,必定是要有目的的,否则中国人是不会参与的。因此,中国式的行走总遵循着一条实际主义的规律。这一说法,虽然在中国当前现实生活中,可以随意找出一些依据,但从历史文献中却找不出答案得以证实。
   我想指出的是:任何一种方式的“散步”,或者“不散步”,都蕴涵着文化和社会背景,以及不同的地理环境。散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是可行的,同样,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适合人们去散步。无论在北京、上海、还是香港,散步的意义,就是加入到商业街上那拥挤不堪的人流当中,遭受这一很有必要的体力和精神上的劳顿。正如同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艺术大师林语堂先生,用其睿智而又闲适的笔调,在他最广有影响的著作《吾国与吾民》中,强调了这中西方人文的差异。
   吾们不喜欢在球场上奔驰突骤以争逐一皮球,吾们却欢喜闲步柳堤之上与鸣鸟游鱼童乐为伴。吾们实在并无探险北极或测量喜马拉雅山的野心。当欧美人干这些事业,吾们将发问:“吾们干这些事情为的是什么?是不是到南极去享快乐生活么?”当吾们泛舟湖心,则不畏爬山之苦,徘徊山麓,则不知越岭之劳,吾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眼底有花莫掉头。

   社会不同阶层的人,有着不同的散步方式。鲁迅 (1881-1936)曾经在他的一部短篇小说《孔乙己》里,阐述过人行走的方式,并且,还为此做了鲜明的对照:
   鲁镇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 ...]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 ...]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谁要是穿着这种传统的长衫踱步走在街上,那必然就是在闲逛了。相比之下,那些短衣帮,走得就要快多了。由此看来,谁走得越快,谁就是在赶时间,不光是这走路的姿势,就连喝酒的姿势也不一样。在这篇上下文中,关键的是出现了一个副词“慢慢地”,也就是说,人要适应这宇宙中的“气”,一种中国式的生活韵律。因此,我们把上面提到的‘闲逛’,也可以用‘散步’表达出来。

   记得德国(哥廷根)汉学家Helwig Schmidt – Glintzer,曾经下过这样一个结论:中国的公共领域早在16世纪就已经存在了。而我却认为,中国自古以来就根本没有过公共领域,至多在目前看来,还处于一种附属状态。公共领域,主要就是表现在言论和新闻自由。在中国,即便一个小小范围的公开舆论,恐怕也是不容易找到的。我们注意到,在中国中世纪 (东汉至唐朝时期) 这几百年时间里,尽管私人宅园逐渐涌现形成,但它们并没有以此而形成一股与国家以及与社会秩序相对立的势力,反而成为一处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归所,在这里,抖去一身官场上的倦乏,回到灵魂梦想里的静谧。由于园子太小,在里面散步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就变成了“徘徊”。
   现在,我们必须要做出一个结论:自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资产阶级便逐渐争取到了供散步用的空间和区域,其中就包括公共庄园和花圃,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中国文学家(自宋朝-清朝末期)却选择了隐居静坐的生活,不再出行,学着闭门而思。因为,他们当时在社会上未能争取到这样的区域和场所,就在皇家林园或者私人庭院被改建成大众公园之前,文学家们就隐退起来。中国的古人,在游山玩水,远途旅行当中要寻找的一份意境,也就是我们常提起的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学说的"道",即:不窥牖就可以了解的“天之道”,后来,慢慢被有学识的人所接受,而成为一种生活准则。一个中国人不是不喜欢户外活动,从上面的历史角度来看,我们已经得到了解释。
   到了中世纪前后,随着君主制度的衰退,那些社会贵族阶层,以及后来的官员公职阶层,都被允许兴建起自己的私人庭阁。园林艺术经典,延续了有一百多年,在明(1368-1644)、清(1644-1911)两代尤为盛行。一个文明社会的宗旨,就在于甩掉枪杆子,操起笔杆子。与其它民族和平共处,靠的是交流和谈判,而不是战争,这同时就意味着中国中世纪大动荡的结束,文学家收敛起以往激进的笔风,变成绝对的沉思派。Wolfgang Bauer (1930-1997) 这位奥地利文学家,在谈到这一过渡阶段时,把中国描写成一个微缩景观。新一代的中国人,都在这片小小的微缩景观中,学会了满足,而这片微缩景观却只有芥子粒儿大小,在这里,人们就不太可能用身体去畅游了,而是用思想,这也正迎合了古典的道家哲理。因为持道家观点的庄子 (369-286) 曾这样说过:这逍遥游,就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动。不滞于物,追求无条件的精神自由。
   行走——在中国人眼里,非逍遥式,而是以物质为前提的自由体现,由此来达到一种崇高的生活旨趣。不必像欧洲人那样,为了思考才去行走。人们应该停留在一处,正襟危坐,从而使自己升华到最高的悟境之中。事实上,我们不必去追究到底是走着冥思,还是坐着冥思,而是分析,通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是否出现了另一种思考方式以及思想类型?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闲情逸趣的文化,然而,它却被彻底地毁灭了。
   踱步,是散步的前奏,否定它,就会引发出革命,踱步是在院子里,从外面看不到,它有着镇静神经的作用。相比之下,散步则是在户外,它有助于自我重新认识。然而,中国传统的文人们,没能赢得这一公共领域,假如他们做到了,就可以和皇上的紫禁城相对峙。但是,像这样的思想觉悟,对他们来说,还是陌生的,因为他们的身份是与当时的君主专制联系在一起的,皇帝是天之子,天则是主宰万物的神。

杨 琴 摘录整理




发布时间: 2007/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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