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谈到声音,我指的是在晚清以降,大概100多年影响中国人日常生活及文学表达的一种特殊形式——演说。学者们走出书斋面对公众发言,是他们所采取的一种姿态和策略。今天讨论的是,走出书斋对大众发言的中国现代学者,其姿态如何影响到日后文章的变革。
演说之于开启民智
将学校、报章、演说并列为“传播文明三利器”,如此时尚的晚清话语,发明权要归于日本人犬养毅;而突出渲染“演说”的功用,则属于梁启超的精彩发挥。戊戌变法虽然功败垂成,但借助中外演说发展的大势头,日渐成为晚清志士乃至整个社会的共识。
1904年,秋瑾撰《演说的好处》,称报纸之外,“开化人的知识,感化人的心思,非演说不可”,她还列举了演说有五大好处。在1902年到1904年间,国内有许多报纸提倡演说的好处。《益森画报》1907年第五期上刊出一幅《厮役演说》。作者敏感地将同为新学象征的“读报”与“演说”,置于“女学堂”门前,彻底落实了“传播文明三利器”的设想。
演说的其他面相
以往我们过于强调对下层百姓的“口头启蒙”,而忽略了演说可能存在别的面相。譬如谈及演说,我们更多关注其在政治史上的意义,而漠视其在学术史上的贡献。
如章太炎1906年到1910年在东京讲学,以及1910年创办《教育今语杂志》,以“浅显之语言”,系统地“演述各种学术”。这类演说或“拟演说”,针对的是有较高文化水准的“读书人”。随着新式学堂的迅速扩大,此类带有学术普及与文化交流性质的演讲,得到了很好的推广。
晚清以降的“演说”,可以是思想启蒙,可以是社会动员,也可以是文化传播或学术普及。更重要的是,这四者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存在着互相转化的可能性。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谈论近现代中国蔚为奇观的“演说”,就有必要引入教育体制、白话文运动、述学文体等一系列新的维度,而不能再局限于如何“开启民智”。
演说与学堂之关系
在《新中国未来记》中,梁启超曾畅想维新五十周年大祝典,“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演说者是各国专门名家,听众则是大学生。他如此坚定不移地将“演说”与“学堂”相勾连,大有深意。
一方面,演说之所以被关注与提倡,很大程度是因为可以作为学堂的补充;另一方面,学堂里的专业训练,又使得演说的内容及技巧大大提升。在这个意义上,二者互为因果,难解难分。就像梁启超设想的,学校、报章、演说三者同为传播文明之利器,只是因为国家穷,民众识字少,只好更多地依赖演说。
将演说作为学堂的补充或替代,这一点得到晚清士人的高度认同。1902年,马相伯在上海创立震旦学院,章程里就提到设宽敞的演说厅。实际上,晚清以后,“演说”事业能迅速推进,学校确实是关键的一环。
《益森画报》1907年载《厮役演说》图
文章体式的革新
“演说”作为一种知识传播方式,甚至深刻影响了中国的文章变革。
和普通的白话文一样,述学之文同样面临自我更新的使命。实现这一使命的,主要通过两个途径,一是严复、梁启超、王国维等积极从事的输入新术语、新语法乃至新的文章体式,借以丰富汉语的表达能力。可还有一条小路,比如章太炎、梁启超、刘师培、蔡元培以及鲁迅、胡适等人的讲学,面对新的读者趣味和时代要求,提升了现代书面语的学术含量,为日后“白话”成为有效的述学工具,作出了独特的贡献。述学文章采用白话,尤其是长篇议论文的进步,是白话文运动得以成功的至关重要的一环。
“演说”一旦入文,酿成了现代中国文章的两大趋势,一是条理日渐清晰,二是情绪趋于极端。原先以典雅渊深著称的文章,如今变得直白浅俗;更值得关注的是,演说使文章表述趋于夸张,或尖刻,或奇崛,全都剑走偏锋。演讲的 “现场感”与“听众的压力”,很可能一直延续到书斋,渗透在思维以及笔墨之中。
以演说为著述
不再满足于固守书斋的现代中国学者,开始走出校园,面对公众,就自己熟悉的专业发表公开演讲,而且借用速记、录音或追忆等手段,将“口说”变成了“著述”。
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1962)成书时,作者颇为得意,其《小序》相当有趣:
口讲与自己撰文不同,而笔录与讲述之间亦不能说无距离。如果我自己正式撰文,也许比较严整而详尽。……紧严有紧严的好处,疏朗也有疏朗的好处。
好一个“疏朗也有疏朗的好处”,一下子点到问题的关键,也说透了学术演讲之所以吸引人的奥妙。至于“顺其笔致而加以修改”,更是道出此类文章或著述的特点:因篇幅小,讲者(作者)不能不有所舍弃。但也正因此,面貌更加清晰,锋芒也更加突出。
比起“文字的中国”来,“声音的中国”更容易被忽略。引入随风飘逝的“演说”,不仅是为了关注晚清以降卓有成效的“口语启蒙”,更希望借此深入了解近现代中国的文章风气以及学术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