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系列

摘要

郑培凯:传统戏曲从现代性到超现代性——从汤显祖到白先勇

郑培凯
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

( I )汤显祖
      《牡丹亭》虽然在音律上与当时主流昆腔有扦格之处,但其结构与文辞之美妙,展现了汤显祖强调的“意趣神色”。《牡丹亭》唱了四百年,基本上唱的是原本,而非改本,就给我们一个重要提示:改编一定要尽量尊重与遵从原作的“意趣神色”,以删为主,力求不改写曲文。
      改动《牡丹亭》文本的历史,经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明末清初,强调文本与曲律不合,是“案头之书”,因此改动文辞,配合曲律,以便演唱,使之成为“筵上之曲”。第二个阶段是清初到乾隆年间,由钮少雅、冯起凤、叶堂等人重新订谱,更改曲调以就文辞。同时又有些舞台演出的增饰,如《堆花》一场的羼入。第三阶段是二十世纪后半叶迄今,一方面要回到汤显祖原著文本,另一方面又考虑现代观众剧场观剧习惯的改变,便在过去变化的基础上做出不同的排列组合,呈现多元的舞台诠释现象。
( II ) 梅兰芳
      在梅兰芳拍摄的影片中,1948年拍的《生死恨》与1960年完成的《游园惊梦》,是他最重视的,因为这两部片子不是“舞台纪录片”,而是他心目中的“电影”。这两部影片的摄制过程,以戏曲表演为呈现内容,艺术形式则完全考虑到电影的表现特色,有布景、有化装、有近景、有特写、有剪接、甚至还有特殊效果,与舞台演出的实况录影纪录片不同。
      梅兰芳演了一生的《游园惊梦》,先是在舞台上,最后通过电影摄制,不断诠释汤显祖《牡丹亭》的曲意,捕捉汤显祖艺术世界的意趣神色。那么,影片《游园惊梦》是不是最完美的诠释呢?梅绍武认为,还有不足之处,“不足的一点是‘电影化’了,没有记录下舞台上真正的台步走法。若同时拍一部舞台记录片,便更加有利于今天的青年演员学习了。”
      梅兰芳在拍摄《游园惊梦》的过程中,对身段台步必须做出“必要牺牲”,其实是耿耿于怀的。在拍到【绵搭絮】一段,表现杜丽娘回忆梦境心情之时,梅提出他拍摄的体会,认为“有些曲子镜头分切多了,容易影响情绪的贯穿。”大家商量之后,决定把这段戏改成一个长镜头。
      这个长镜头的运用,显然是为了调和电影与戏曲两种不同艺术形式的矛盾,并不能完全解决立体舞台拍成电影“必要牺牲”的困境。然而,总是衡量取舍之后,还令大家都满意的解决方案。梅兰芳为了拍摄《游园惊梦》,可说是施出了浑身解数,就算还有不足之处,想来汤显祖也不会怪罪吧? 
 
( III ) 白先勇
      按照传统观赏昆曲的标准,青春版《牡丹亭》是不合格的,也就是不合老派规范的。
      然而,白先勇监制的青春版《牡丹亭》非常好看。昆曲要离开传统的红氍毹,离开少数士大夫雅集的场合,到现代大舞台上演,演给成千的观众看,舞台的呈现当然要有些变化。但是,昆曲的变化,万变不离其宗,还是要唱得好,要身段做得好,要通过演员的细腻唱做,呈现角色性格,营造“有声皆歌,无动不舞”的特殊艺术气氛与感染。绝不能喧宾夺主,强调舞美灯光的缤纷耀目,以舞台设计的变幻出奇掩盖了角色的细腻唱做。青春版《牡丹亭》最成功的地方,即是坚持以演员的唱做为中心,呈现给观众美妙而细致的水磨昆腔,配以优雅灵动的身段舞姿。一切舞台美术、配乐、灯光、服装设计,都环绕着这个中心理念的制作,因此,没有打乱或混淆昆曲呈演的基本精神。
      青春版《牡丹亭》是不是十全十美,无懈可击呢?当然不是。任何舞台演出,任何表演艺术的呈现都不可能完美,尤其是企图改编一本长达五十五出的明代传奇,使之成为现代中国新新人类喜闻乐见的演出。改编汤显祖的《牡丹亭》绝不是件简单的事。青春版《牡丹亭》改编小组的策略是,只删不改。但是,删削太多,当然会出现文意不顺与文理不通的情况,则必须设法周全。最后只好大段大段删掉曲文,减少荡气回肠的段落,压缩演唱的时间,当然也就不可避免要减弱原来刻骨铭心的韵味与气氛。这其实是无可奈何之事,即使汤显祖复生,想要压缩《牡丹亭》成三晚共六、七小时的演出本,而不丧失原来的从容步调与韵味,也是无计可施的。那么,可不可以不删,保持原汁原味呢?不可以,因为原汁原味要演上半个月,现在的人谁有那水磨功夫去听那水磨调呢?
      我对青春版《牡丹亭》的评论,大体可列成以下几点:
      第一,清楚认识昆曲表演的写意性,明确呈显传统戏曲的 “唱念做打”特色,使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演员 “载歌载舞”的表演,得到诗情画意的美感经验。
      第二,定位明晰,热闹而不喧嚣、华丽而不滞重、素雅而不枯寂,在风流蕴藉之中自显花团锦簇,在曲折跌宕之中不失行云流水。
      第三,在舞美与配乐方面,大体都以衬托演员的唱做为主,不曾过度渲染。
      第四,促使一代青年大学生思考中国传统文化与艺术可资创新的资源,对自身的文化艺术取向深刻反省。
      近百年来的中国文化发展,以吸收西方强势文化为主,缺少独立自主性,甚至倾向于“全盘西化”,盲目抛弃自身的文化传统。在一片现代化、全球化的呼应下,年轻人觉得传统戏曲既闷又难懂,不如科幻或武打电影电视过瘾。评论家也时常以此论调质疑,认为昆曲的唱词太过典雅,昆曲的动作太过缓慢,不适合现代人的节奏,因此,遭到淘汰只是自然的规律,是天经地义,是历史的必然,不必感到惋惜。
      这种摒弃昆曲的理由,是假群众之名,以大众喜好的下里巴人为惟一的标准,蔑视文化传统累积的精华,剥夺经典艺术的生存权利,对文化的创新与长远发展是十分不利的。现代中国人的文化心态受到了扭曲,为了现代化而西化,结果在文化艺术领域也以西方传统成了经典标准,而摒弃自身的精华。
      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固然有白先勇推动的名人效应,但一般观众(特别是从未观赏过昆剧的青年观众)为之惊艳、感动、乃至于痴迷,主要还是因为戏曲表演的直接感受。也就是说,昆曲的曼妙舞姿与悠扬的乐曲,拨动了观众的心弦,让他们亲身体会了传统戏曲的艺术感染力。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让我们看到,在今天这个多元社会里这增强了我们吸取传统资源以创新文化的信念。

杨 琴 摘录整理




发布时间: 2007/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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