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身医疗药堂”:日藏摩尼教“宇宙全图”再研究
马小鹤 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部主任
演讲人简介:
马小鹤,上海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留校任教,1989年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后就读于波士顿西蒙斯学院图书信息专业。1999年在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工作,现任中文部主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特约研究员,暨南大学客座教授。研究领域:中亚史、中外关系史、摩尼教等。编译《伊本·赫勒敏》、《甘地》、《辨喜》、《图说摩尼教》,翻译《菊花与刀》(合译)、《中亚文明史》第三卷等,撰著《摩尼教与古代西域史研究》、《光明的使者——摩尼与摩尼教》、《霞浦文书研究》等中英文论文数十篇。
一、前言
中国存有不少摩尼教资料,但在20世纪以前,中外学者长期均未意识到摩尼教曾传播到中国。从20世纪初到30年代,沙畹(Édouard Chavannes)、伯希和(Paul Pelliot)、罗振玉、王国维、陈垣等学者相继研究了三份敦煌文献——《摩尼光佛教法仪略》、京藏《摩尼教残经》与《下部赞》。在此后七八十年中,中国境内的原始资料还是不多。2009年以来,中国摩尼教文献接连面世,霞浦、屏南、福清文书和日本、美国所藏的摩尼教绘画相继刊布,为学界提供了大量研究素材。本文即将其中摩尼教成分最重的日藏“宇宙全图”做一再研究。吉田丰教授在2010年刊布并研究了“宇宙图”和两幅“天界图”。他先把两幅“天界图”拼合为一幅。美国古乐慈(Zsuzsanna Gulácsi)教授进一步将两幅“天界图”与“宇宙图”拼合为一幅完整的巨幅绘画(158×60cm),称之为the Diagram of Universe,笔者译为“宇宙全图”,以区别于吉田丰命名的“宇宙图”。图本身并无文字说明,学者们根据教义推测图像含义,而敦煌、霞浦等文书为理解这幅巨作提供了文字资料。“宇宙全图”结构复杂,亡灵受审后,或堕落地狱,或转世,或飞升天堂等三道可以作为理解其结构的主线。
二、“宇宙全图”之渊源与概况
研究者差不多都同意“宇宙全图”源自摩尼亲绘的《图集》。《图集》描绘了义人和罪人的命运,却没有描绘慕道者(即听者)的命运。但是“宇宙全图”上的部分图像,却只能用听者命运来解释。唐开元十九年(731)摩尼教高僧编译的《摩尼光佛教法仪略》在《经图仪第三》中,介绍了“大门荷翼图一,译云《大二宗图》”。《大二宗图》当源自摩尼亲绘的《图集》,原件已佚,不过武后时代(690—704)的《摩尼教残经》的一段叙述当符合此图的基本结构。
“宇宙全图”详细地描绘了明界、新明界、日月宫、大相柱、十天、业轮、未劳俱孚山(须弥山)、小山、大海、江河、八地、三轮等等,此图上的世界“即是明身医疗药堂”,详细描绘了亡灵的三种命运,特别突出明身(义人亡灵)飞升明界。
三、“真实断事平等王”
我们从亡灵在平等王前受审的场景开始分析“宇宙全图”。
“平等王”是意译,意为“公正的审判之神”。“电那勿”是音译,意为“信徒”,指选民,意译“师僧”。根据摩尼教教义,选民命终也要受平等王审判。“宇宙全图”的审判场景(图3)左边,穿着红边白袍的摩尼与两个从者站在一朵云上。殿上的中间,平等王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嘴边吐出一朵云彩,上有一个小人。平等王左右有两个助手抱着卷轴。台阶前的右边,有一个恶魔押着受审判的恶人。地上五根树枝上有五个人头,没有头光,可能代表囚禁在植物中的光明分子;还有一些生物可能代表摩尼教五类生物中的四类:走兽、飞禽、水中生物、爬行动物,它们应该代表受到被告伤害的动植物。建筑物的右面有一个类似扇风机的东西。吉田丰在这面镜子中辨认出一只鸟、一头四足兽、一条蛇和一只蟹。台阶前的左边,一朵红云上有三个人,两人侧面,穿着色彩鲜丽的衣服,一人正面,穿白衣。
这个场景与英法所藏《十王图》(图4)类似。阎罗王坐在桌子后面,左右是善恶童子,手捧记载被审者的卷宗。阎罗王的左边是地藏菩萨及道明和尚。二者中间有一面巨大的业镜,呈现罪人生前杀生景象。一个狱卒揪着罪人的头发,强迫他看业镜。罪人与业镜之间,有一只公鸡、一条蛇和一头猪,叼着控诉罪人的诉状。又有一位女信徒双手捧着佛经,一位穿红袍的男信徒双手捧着佛像。
将“宇宙全图”与《十王图》场景相比较,摩尼就相当于地藏,平等王相当于阎罗,其他元素都很类似。“宇宙全图”审判场景左下角红云上的三个人与此类似,中间正面穿白衣者为师僧,两个侧面穿彩衣者为听者。“宇宙全图”上的平等王嘴边吐出一朵云彩,与P. 2003《十王图》中五道转轮王嘴边的云朵类似,代表其对亡灵的判决(图5)。五道转轮王身着铠甲,作武将打扮,其右侧画有十余条云流,象征五道(或六道)。
五道转轮王嘴边的云彩,在英法藏的《十王图》(图6)上,则展现为六朵云头,云头上有四臂天神、护法、一对男女、一马一驼、赤膊之鬼、牛头狱卒搅拌汤镬,以代表天道、阿修罗道、人道、饿鬼道、畜生道和地狱道。
《十王图》有十殿冥王,而“宇宙全图”审判场景只有一个平等王,实际上平等王一身而二任,兼行阎罗王的审判和五道转轮王的判决。佛教有六道或五道轮回,摩尼教则主要有天道、人道、地狱三道。平等王口边的一小朵云彩及其上的小神,主要突出飞升天堂的听者,没有画出三道,但实际上整个“宇宙全图”就是展示亡人根据其自身的“福业因”,或是堕落地狱,或是转世为人,或是飞升天堂。
四、“或共诸魔囚永狱”
《下部赞》描述了听者受到平等王的审判,堕落地狱的凶险。《十王图》上罪人的命运一般被描绘成堕落地狱,而最后一幅往往描绘以黑墙围起来的地狱,地狱里烈火熊熊,有一个亡灵被捆绑在床上受折磨。“宇宙全图”的表现方式则完全不同。第一层天的中央,有一个黄道十二宫,下面有一个巨大的蛇笼,可以看到三条绿色和三条粉红色的蛇,左下角有两条蛇已经吞噬了罪人的上半身,罪人赤裸的下半身还在蛇口之外。右上角则有三条蛇,张开血盆大口,等待吞噬从右下角审判场景发配来的罪人。左上角则有一条蛇,从口里吐出一个赤身裸体的罪人。罪人的最后去处,则是地狱。第五层地的左边两个神合掌面对一个只穿缠腰布的人,当即罪人亡灵。这符合摩尼教关于听者死后灵魂的三种命运的教义。
五、“随业受苦解脱”
听者亡灵有三种命运,除了地狱、天堂之外,就是“随业受苦解脱”。曹凌鉴定的敦煌文书《佛性经》详细描写了听者的命运:《佛性经》显示,唐代摩尼教的轮回观强调听者各人因为生前“罪有轻重”,因此死后命运大相径庭。
“宇宙全图”蛇笼的左边是轮回图景之一。四个人跪在一朵红云上,合掌向摩尼拜。从这装束来看,戴黑色帽子、穿绿袍者是士人;穿金甲者是士兵;穿白衣者是农民;衣服华丽、束金腰带者为商人。他们代表亡灵转世投胎为士农工商。摩尼盘腿而坐,带着两个从者,乘在一朵彩云上,自天而降。
“宇宙全图”的第八层大地上,中央是须弥山,周围是四大部洲。左上方为北郁坛界(北俱芦洲),有一棵树,树冠分三个树杈,上面有三个无头光的人头;右上方为东弗婆提(东胜身洲),也有一棵树。无头光的人头当代表尚未解脱的光明分子。“宇宙全图”四大部洲上,都有一个孩子带着两个侍从,乘云自天而降。大地上有一对男女跪拜迎接。换一个角度看,他们是注定会得到拯救的转世亡灵。
六、“与自善业,常受快乐”
听者亡灵除了“或入地狱或焚烧”和轮回之外,还能与选民的亡灵一样,飞升天堂。现存文书中,关于亡灵归宿的主要内容都是充满乐观精神的。摩尼教的光明童女吸收了琐罗亚斯德教中妲厄娜美女的一些特点。霞浦早期文书《摩尼光佛》颂扬了电光王佛“谨你嚧诜”,这无疑是中古波斯语Kanīg Rōn(光明童女)的音译。“宇宙全图”有助于我们理解光明童女与亡灵的关系。“宇宙全图”上蛇笼的左边是光明童女,她有六臂,站在一朵黑云上,为云雨女神,即“电光王佛”。她两手提着两个有头光的人头,拖着彩色的光束。(图8)光明童女手中提着的有头光的人头即象征亡灵的善业。师僧、善子的善业会与亡灵汇合升天。
七、“接引亡灵登正路”
《摩尼光佛》赞颂了亡灵登宝宫、登相宫、登月宫、登日宫、登常明、登三常。亡灵首先要受审判,审判场景被画在须弥山右上方空中。亡灵在宝宫绝非是被魔鬼揪着头发赤身裸体的罪人,而是站在红云上头戴金冠,身穿白衣的选民和身穿彩衣的听者,在受到审判之后可得解脱。
“宇宙全图”在第一层天中间绘有一个黄道十二宫,即为业轮。业轮之上,沿着中轴线,从第二层天往上,直到光耀柱有12条新月形的小船,每条小船上有2个人。他们当代表亡灵及其善业。“宇宙全图”上宝船载着师僧、善子的亡灵及其善业升上光耀柱。“宇宙全图”上12条宝船升向一个神的巨大的脸,仍然可以看到其髭须,此神即卢舍那。在卢舍那“颈子”的左右各有一个神,左边的那个有橙色头光、穿红袍;右边的那个有绿色头光、穿粉色的袍子,他们当即“观音、势至”,指称呼神和应神。他们之间有五个小神,即“五妙相身”,亦即气、风、明、水、火。这象征出自五妙相身的灵魂重新回归本源。师僧、善子的亡灵经过光耀柱,登上月宫。
“宇宙全图”的十天之上,左边水色圆球即月宫,下面有七神在划船;其后有五个神,即“五收明使”,他们收集光明分子——得救的灵魂;其后有三个神,即夷数/夷数和(耶稣)、仙童女/电光、先意。五收明使与夷数、仙童女、先意之间,左边是穿白袍、红边白斗篷的摩尼及其两个从者;摩尼面前是两朵云彩,上面各有一个与三个小神,象征得救的灵魂。得救的亡灵经过月宫以后,登上日宫。
“宇宙全图”十天之上右边红色圆球即日宫,日宫上有三个神,即慈母/慈悲母、日光、净活风/净风。在这三个神祇前面,火墙后面,有五个神,即“五收明”。在五收明前面有十二个神在划船,即“十二船主”。五收明与慈母、日光、净风之间,左边是穿白袍、红边白斗篷的摩尼及其两个从者,面前是两朵云彩,上面各有一个与三个小神,象征得救的灵魂。
亡灵经过日宫,上升到新明界。新明界中间的主神可能是夷数,他两边的十二个神,可能是十二智慧。新明界左右两边各有两幢宫殿,可能象征四寂。左右两边宫殿前各有六个神祇,可能象征先意及其五子、净风及其五子。主神的右边有一组四个神,可能是那罗延、苏路支(琐罗亚斯德)、释迦(佛陀)、夷数等四大尊神。主神的左边站着穿白袍、红边白斗篷的摩尼,他面前有两个乘云从天而降的天使,其中下面的将一本圣书授予摩尼。在这两个天使下面,有一朵红云,从下面飞升上来,云上有一绿色头光的小神,当象征得到解脱的明性。(图10)
明性最后抵达常明界,“常明”即“涅槃常明世界”。“宇宙全图”中央的主神无疑是真实父——大慈悲主,即默罗(“萨缓默罗”的简称),也即摩尼教的最高神伟大之父。他左右的两个神可能是善母、先意。在这三个神左右,各有六个神,当为十二光王。众神所居的绿色有菱形方格的土地即金刚宝地。空中有五朵较大的云彩,每朵云彩上有一座神庙,可能象征最高神伟大之父的五个居处。在默罗、协侍二神、十二光王这组神祇的左右,各有一朵彩云,彩云的尾巴显示是从下面飞升上来的,每朵云上个有两个小神,有头光,穿着彩色的衣服,他们象征明性。(图10)
八、结论
学界一般同意“宇宙全图”起源于摩尼亲绘的《图集》,但在传播过程中发生过多次演变。尽管其前身并未完整地保存下来,但四世纪科普特文书保存了摩尼教宇宙结构相当详细的描绘。因此学界多用此解释“宇宙全图”的结构与细节。这并不意味着元末明初的明教画家是根据科普特文资料来绘制“宇宙全图”的。科普特文书之所以能与元末明初江南制作的“宇宙全图”对得上号,因为它们都源自摩尼的著作与绘画,有其内在的一致性。
传入中原的《大二宗图》应该是根据波斯流传的《图集》临摹的。在10世纪受了佛教《十王经》图的影响,遂改绘成我们今天看到的模样。“宇宙全图”的基本结构出自摩尼之手,但又吸收了伊朗、回鹘和汉文化的因素,因此只有综合利用不同时代的资料,才能对全图给出更合理的解释。
沙畹、伯希和根据当时掌握的教外资料,能认识到摩尼教远传三山一带,确实可谓先见之明。当然,他们不可能预料到21世纪有如此之多的霞浦、屏南、福清文书包含了大量的摩尼教内容,不亚于敦煌文书。而日本、美国发现了这么多摩尼教绘画,保存完好程度远超过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绘画。这些丰富的资料,确证直到14世纪,中国摩尼教与其西亚渊源的相近程度要远超过此前学界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