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系列

摘要

2023.5.19 陈宝良:明代学术的特点与重新定位

明代学术的特点与重新定位


陈宝良 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演讲人简介:

陈宝良,历史学博士。现任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兼任北京大学明清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明史学会理事、中国社会史学会理事。主要研究领域为明代社会文化史,在《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台北《汉学研究》、香港《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等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中国的社与会》《明代社会生活史》《明代社会转型与文化变迁》《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等专著10余部。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明代学术的特点与重新定位》。其实我在几十年前学生阶段时就有讨论这个问题的想法。清朝学者对明代学术的评价,我既有认同的,也有不认同的。我们学习学术史都是要读《四库全书总目》的,四库馆臣批评明代学术,其中一点是说明代学术“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我们知道,清代学术以乾嘉学派为代表,特征是朴实,因此可能看不上明人的学问。但是,如果深入讨论乾嘉学派兴起的原因(早期一般认为是受政治高压、文字狱等影响),我认为,乾嘉学派也是从明代发展过来的。顾炎武“经学即理学”的观点,归有光就提到过,后面还有钱谦益,最后才到顾炎武,这是一条学术发展内在的脉络。明清学术,各有各的特点,明人学术的特点是博而杂,清人学术的特点是博而精。明人学术中当然有空疏的一面,后人“明人刻书而书亡”的批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除了这点之外,我们是否也可以做一些其他探讨,对明代学术的特点重新加以概括?

首先,关于清人于明代学术“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论断,这其实是一个普遍性的论断,并不只针对明朝。从这句话的源流上看,它最早是陆九渊批评宋人的话,后来被清人所借用。其次,清人在反思和总结明代学术的过程中,还提出很多概念。例如钱谦益批评明代“俗学”之弊;阎若璩评明代学术失于“陋”“俗”“虚”;李光地说“明朝人真不肯读书”;俞樾概括明代学术特征,包括经学“不典”“纤巧”,以及附会穿凿、喜于务博、用时文格式治经、经学通俗化等等。清人对明代学术的这些批评,在我们看来,也恰恰构成明代学术的特点。此外,还有包世臣批评明代以类书为学问,苏时学批评明代学术贪博雅之名。在博而精的清朝学者看来,明朝学术可能不算真正的学问,但明代学术的趋势是走向通俗化、民众化,它其实是面向一般读书人的。

上述批评,其实展示了清人对明代学术的关注焦点,由此我们能得出明代学术的一些特点,至于如何评价这些特点,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和切入点。我先简单总结一下我的观点:

首先,清人之论道出了部分实情。这样说是因为,明朝人对本朝学术也有类似的批评,如戴有孚《著疑录》“近时儒者有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酒醴未成,而恶糟粕者也”,张凤翼《处实堂集》“士人空谈无实、只占地步者,足以酿成世道之祸……而至今庸恶陋劣之夫,犹以此术变乱士习”,明朝人也会批评本朝学术的问题。其次,明学并不空疏,明学实际是博杂的。最后,转换视角看明人以类书为学问,它的目的在于走向博与通,有助于学术走向通俗、走向民间。

一、明代学术的动态变迁与内在理路

下面,我们具体讨论明代学术的动态变迁与内在理路。明代学术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按何乔远《名山藏》所述,最初是程朱理学一统,洪武朝“非朱氏之言不尊”,到余姚王氏时,“始为知行合一之论”,最后又发展到“致良知之说”。其实,明代学术的变迁还应该考虑到李梦阳,因为明代学术理学方面的变化从王阳明开始,文学方面的变化则从李梦阳开始。过去对李梦阳批评得多,其实他在明代文学变化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具体地看,明初早期学术的特征是“述朱”,程朱理学是官方意识形态,永乐时编纂《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黄宗羲《南雷诗文集》)。到了王学兴起的时代,明代学术出现很大的变化,我称它为自我意识觉醒。王学影响相当大,诚如焦竑所言,“闻者豁然,如披云雾而睹青天也。”(焦竑《澹园续集》),亦如袁中道所言,冲破宋儒以来“格物支离之学”的沉昏阴浊,以及“庄敬持守之学”的桎梏拘挛(袁中道《珂雪斋集》)。王学的主要特征,包括去除圣人的偶像化,学术、德性的平等化。它的弊端主要包括:(1)学术讲“悟”,全不用功,这容易走向以“无知”为自得的极端;(2)行为上不再检身,将修证看作是落阶级

在修正王学弊端的过程中,实学思潮兴起。先是东林领袖顾宪成、高攀龙提倡格物,以救空谈之弊,可以视为第一次修正。后是刘宗周提倡慎独,以救放纵之弊,属于第二次修正。明代中期以后,“经世”“经济”“实用”等成为出现频率颇高的词语,谈经世之书,包括《经世八编类纂》《皇明经世文编》;谈经济之书,包括《昭代经济言》《子史经济言》;谈实用之书,有《皇明经世实用编》等等。

二、明代学术的特点:“活力”与“多样性”

我们接下来讨论明代学术的“活力”与“多样性”。就明代学术而论,晚明堪称最具活力、生气且有解放精神的时代。有人将晚明的思想界称为最具“活力”(vitality)与多样性diversity)的时代。(Yu Chun-fang, The Renewal of Buddhism in China: Chu-Hung & the Late Ming Synthesis)我受顾诚先生的启发,也持这样的观点,明朝人思想之活跃,兴趣之广泛,视野之开阔,均是前无古人的。

明代学术的“活力”,可以用“奇”“新”“变”三个字概括。所谓“奇”,是明人喜欢说一些不合于传统是非标准的奇谈怪论,借此获取声名,或起到轰动效应。例如邱濬论秦桧,说宋在当时是不得不与金讲和,“南宋再造,桧之力也”,又如李贽在论定“君子”与“小人”以及“清官”与“贪官”时,就明确断言小人可以“误国”,但君子更能“误国”,又称“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所谓“新”,在晚明的知识人群体中,出现了不乏新见的论著,如贺道星之《危言》,袁宏道之《狂言》,李贽之《焚书》,顾大韶之《放言》。根据这些书名或篇名,不难发现作者已经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因为自出机抒而不被传统或世俗之士所容。明代学术的最大特点,就是自出机抒,凡是前人说过的话,便不屑再说,却总是要另出一番新说。如韩雍、杨继盛讲《乐经》,抛弃前人之说,一无承受,而是“直接虞舜”;王阳明讲学,似乎从孔子之后,“到他方明白”。所谓“变”,变者,即不再恪守传统,而是持一种“是今非古”之论。如何乔新在说到“礼法”时,就主张“随时设数,不必拘于旧闻”。他认为,人君不必尽用“尧舜之道”,人臣也不必尽行“禹稷之事”。江盈科更是反对“泥古”,对迂腐的宋儒动辄恪遵“先王之法”尤为反感,认为先王之法“宜于古不宜于今”,不可概执。

明代学术的“多样性”,大抵可以用“博”“杂”二字加以形容。说其“博”,不仅限于知识储备的弘博,更是指明朝人有着包容不同思想、见解的胸怀。就知识结构的弘博而言,明人兴趣广泛,喜于务博,几已成为一种风气。说其“杂”,主要是指文化、知识弘博背后的乱象,甚至云龙混杂、泥沙俱下。明人学问,并非清儒所指摘的“空疏”,而是存在着博杂化的倾向。如明末学者邱一敬、陈际泰,均读书很多,堪称博学。对于他们的学问,邱一敬有“三河杂货行”之称,陈际泰有“广城杂货行”之号。

三、明代学术的重新定位

说了这么多,我们可以对明代学术重新进行定位。明代近三百年的历史,不但丰富多彩,而且极具变化。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社会转型与文化变迁。如此急剧的社会与文化变动,引发了众多学者关注明代历史的兴趣。由于研究者的切入角度不同,导致对明代学术历史定位的认知乃至定性存在着一些差异。

我们先以前人的讨论为起点。清人朱一新认为:“近人学为大言,未知其生平读书若何,而开口便斥明人不读书,不知此嘉、隆以后则然耳,乌可该一代!国朝惟小学骈文优于明代,其他理学、经济、朝章、国故及诗、古文之学皆逊之。至说经之书,明人可取固少,而不肯轻为新说,犹有汉儒质实之遗。近人开读书之门径,有功于后世者固多,而支离穿凿以蠹经者亦正不乏。康熙时,儒术最盛,半皆前明遗老。乾、嘉以后,精深或过之,博大则不逮也。”(朱一新《无邪堂答问》)顾颉刚则认为清学承明(《顾颉刚读书笔记》)。他从明末祁承《藏书约》的“三说”中,找到的清学承明的证据。

我们还可以做纵向的比较。首先是比较宋学与明学。余英时将近世儒学分为宋(包括元)与明两个阶段。在此基础上,对宋、明两代学术作了如下颇有见地的概括:“宋代的规模较广,而明代则所入较深。”他进而解释道,所谓宋代规模较广,是指它同时包罗了“尊德性”与“道问学”两方面,能不堕于一边。所谓明代所入较深者,则指其在心性之学上有突出贡献,把“尊德性”领域内的各种境界开拓到了尽头。(余英时《从宋明儒学的发展论清代思想史——宋明儒学中智识主义的传统》)其次是比较明学与清学,二者有同有异。清学继承明学,出现经学复古、尚博之风、考据之学。

最后谈谈明学的个性。明代学术最大的特点,就是自出机杼,凡前人说过的话,便不屑再说,总要另出意解。如顾大韶主张“疑经”“自得”,他的学术思想轨迹基本可以分为下面三步:首先,以汉学窥探宋学之源;其次以宋学证汉学之误;再次,摒弃汉、宋之学,专读原始经典的正文,藉此理解作者的本意,形成一种自得之学。明代学术的另一特征是走向通俗化和庶民化。我们可以从类书的风行,平民对讲学的参与等现象中窥见。

四、余论: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关于明代学术,还有一些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我们研究学术史应该考虑的问题。

首先是学术主流与潜流的关系。我过去也写过讨论明初心学的文章。明初不止有程朱理学,也有心学,程朱理学是主流,心学是潜流。为什么要重视潜流?潜流慢慢地成长,后期就变成主流。清朝的考据学怎么来的?也是从明朝的潜流过来的。忽视明朝的潜流,就不能充分地说明清朝的考据学。

其次是正统与异端的关系。明代的异端思想非常发达。过去我们说的比较多的是李贽,李贽是很值得研究的,不过他身上不止有异端的一面,也有正统的一面。明代异端思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姚广孝(释道衍),姚广孝在非常推崇程朱理学的永乐朝批评程朱。在他之后,有祝枝山《祝子罪知录》也批评程朱理学。此外,明代的丰坊也有异端的一面。明代异端思想实际相当多。对“异端”的理解,差异也很大。我们一般理解的异端,无非杨朱、佛道,这与明朝人的认知不太相同,明朝人所认为的异端是也在儒家阵营之内的。

第三是学术与思想。我们习惯于把学术、思想史放在一起来说,实际上学术、思想有很多区别。学术包含“学”与“术”,“学”是指知识的积累;“术”,从训诂的角度说,是路的意思。应当区分不同的概念。

第四是学术研究的方法论。学术研究需要方法论,我今天所讲的明代学术的特点与重新定位,没有专门涉及到方法论的问题,但我在学术研究中所秉持的方法论,已经在报告中有所体现,就是从原始典籍出发,厘清学术内部变迁。这一方法论也受到余英时先生的影响。套用外来理论,强行填充材料,这种做法有时候是削足适履,不一定合适。研究学术思想,既要有理论指导,也要有自己的方法。不过,理论和方法也具有多面性,因人而异,我们研究的取向,也是多样的。


(吴赵宜 整理)



发布时间: 2024/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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