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毗达磨、佛学与学佛
法光法师 中国人民大学讲座教授
“阿毗达磨”(Abhidharma)作为一个看似颇具神秘感的佛教术语,常受误解:有人认为其乃琐碎而干燥的哲学,抑或以其为没有哲学理念的一个个清单,其在佛教修学中虽有其地位却也只是学问,而从事研究的僧人也被概念化为“学问僧”。有感于此种种误解,有必要澄清一下“阿毗达磨”的起源、最终目的以及根本立场,其对现代佛学研究的意义及贡献,并作为这次在复旦大学讲授系列讲座“梵本《俱舍论·界品》导读”的导言。
了解“阿毗达磨”的性质,现代学者常用比较哲学的方法,将“阿毗达磨”与现代的存在主义、经验主义和语言哲学等比较,但我认为要比较东西哲学,尤其是亚洲哲学中的佛教哲学,须先懂得两个区域的不同背景,要知道每一个论题、教义都有不同的目的、不同的意境;虽然这种比较研究仍可进行,但若不关注这些重要的意境上的因素而去简单比对,则是不妥当的,甚至是幼稚的。因此,本讲会立足于“阿毗达磨”的名实、立意、目的等层面,强调其与佛学研究和修行的关系。
“阿毗达磨”起源于何?传统认为阿毗达磨即佛所说,南传佛教一般立场即如此,认为“七论”“作者”即是佛。北传佛教,更加务实,其认为“七论”各有其“作者”,但其实佛于经典中已处处散说,后由大德收集整理,分类组成“七论”,因此阿毗达磨的“作者”还是佛陀释迦牟尼。现代佛学学者研究即认为对佛教教理,佛已处处散说;佛经中散见的对教义的讨论,即有“阿毗达磨”的性质,后来这种散说经文集合起来就是“阿毗达磨”。这种“佛说”分类为三:
1. “论说阿毗达磨”(Abhidharma-kathā),其体裁多是对话、问答,内容就是讲经,但是这种经文中提到的“阿毗达磨”并不等同于后来发展出来“论藏”中的“阿毗达磨”。
2. “本母”(mātṛkā),意即择要、纲要,即一个法的清单,根据其重要与否依序列出,其他论皆出乎此,具有归纳性和系统性。本母即是“阿毗达磨”的起源之一。
3. “优婆提舍”或“论议”(upadeśa),现在佛学研究少见提及,却是经典中很重要的体裁,乃十二分教的最后一分。所谓upa-意指“接近”,并着重次第;deśa意指“显明、指示”,二者相连便意为按序依次分别讲述的(法),强调次第和顺序。有人说,“阿毗达磨”不是佛说,我认为论虽次于经,但经也需要论的指导。因为论有非常重要的、不断的传统。众贤认为“阿毗达磨”就是佛法,就是佛说,而论议就是“阿毗达磨”,其在十二分教中的角色和意义不容小觑。甚至,其认为“优波提舍”是佛说(buddhavacana)的真实标准(量),是衡量前十一分教是否佛说的最终标准,意即它是经之量。“阿毗达磨”认为经有了义(nītārtha)和不了义(neyārtha)的区分:有些经注重系统性,有次第,所讲的是从最终的观点出发的,是了义的;有些则无。论藏即是研究佛说何为了义、何为不了义的系统方法论,这就是“阿毗达磨”的真义。所谓“阿毗达磨”,即由经藏中逐渐发展起来的,系统分析和阐释佛陀真正教法的佛教经典。
其中,所谓达磨(dharma),意指“法”,具有如下多重含义:
1“真理”,“法则”,“轨则”,“标准规格”。
2“(佛的)教理”,传统认为其乃佛证悟的内容,经过不断流传和发扬,集整个系统的教导,不但是理解也是证悟,是需要世世相传的、不能忘记的传统
3“因素”,“条件”,“意识的对象”,即“最终的存在因素”,“最终存在体”。“阿毗达磨”类似科学研究,是利用佛所说去探讨人生,不但是外在世界,也有人生体验,而体验内在、外在世界里的最终元素就是具有特定的、不变的自相的达磨(dharma)。
至于“阿毗”(abhi),其意义亦有如下:
1“对向”,“关于”,“阿毗达磨”即关于前述达磨种种意涵的讨论,即关于最高真理(涅槃)的讨论,对向涅槃的“阿毗达磨”就是直接体验到真理;也是关于所有真实存在体(四谛诸法)的讨论。
2“殊圣的”,“优胜/优上的”,即把佛法的真实义、甚深义发掘出来,显示出来,因而赞叹甚深殊胜之佛法。但是,勇敢、自信地用“阿毗达磨”的“科学”方法论显明佛法却非易事。
3“直接、现前的”,意即“现观”(abhisamaya),直接体证佛教的法。这便是讲跟修行有关系的、有效的方法论。
综上,我们可以说,“阿毗达磨”是对向于法,对向(研究、现观)宇宙的最终存在本体。因此,我们反对西方个别学者将“阿毗达磨”译成Scholasticism。“阿毗达磨”的目的、关怀、意境绝不只是西方的这种为了诠释而诠释的Scholasticism,其主要目的在于修行,是直接地对向、体验和证悟最终的存在主体,现前地、完全地、完整地现观于法。在胜义上,“阿毗达磨”就是“无漏慧”(anāsravaprajñā),而“慧”即“择法”(dhramapravicaya),即对真实义的抉择。在世俗义上便可包含所有能引发净智的方便,其中便包括佛学研究。虽然不同意将“阿毗达磨”等于西方意义上的哲学,更不同意是Scholasticism,但其有点类似西方的Soteriology(“救世论”)。
此外,古今中外对于“阿毗达磨”研究做出贡献者,我也需要进行特别介绍。
首先便是玄奘大师,其虽宗属大乘唯识,却花很多年时间研究除了瑜伽行唯识之外的般若、阿毗达磨等部,其弟子也都是毘昙大家,都著有阿毗达磨的注疏。而吕澂先生作为欧阳竟无的高足,专攻唯识,其成就却多在毘昙,其所编《藏要本》的《俱舍论》相当权威,对“阿毗达磨”研究做出的不可忽视的贡献。而印顺法师的贡献和价值近年来逐渐为国际学界所重视,其著作正由相关人士进行译介和推广。
最后值得说明的是,“阿毗达磨”研究中,今仅存汉译的“七论”、《大毗婆沙论》和《顺正理论》,是未来开拓新的研究方向的门径和起点。通过把今存梵本和藏译本的《俱舍论》思想连接到这些文本中,特别是众贤《顺正理论》,以及《大毗婆沙论》等文本,有助于为未来“阿毗达磨”研究开辟新的局面。
(孟小强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