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日本汉文学史

陈福康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首先须谈谈什么叫“汉文学”。这不是中国固有名词，本来就是从日本引进的一个词。“汉文学”与“汉学”不能相混淆，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与“海外华文文学”也不能相混淆，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汉字，是我们中国人老祖宗的一项独特而伟大的创造。它既是汉（中国）文化的最基本的“细胞”，同时也是传播汉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汉字文化圈”等同于“中华文化圈”或“汉文化圈”。

日本汉文学，本质上应该属于日本文学。“汉”是它的语言形式、语言载体。日本汉文学史研究，应该属于日本文学史、东方文学史的研究范围。日本历史上有过大量汉文学作者，创作过大量汉文学作品，无法作出准确的统计。日本汉文学是一笔数量十分可观的文学遗产。

关于汉文学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当代日本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和评价。一种看法认为是受外来中国文化的毒害，大部分只不过是中国诗人的思想感情的翻版，感觉不出扎根于日本人的思想感情中的真实性和直接性，是“接近于化石遗物的文学”。另一种看法认为，汉文学是日本第二国文学，是从中国文学基础上派生、追随、自己发展的。汉文学生来就具有宿命的双重性格，明治以来一些日本人把汉文学当作“后娘的孩子”对待。这比较符合事实。

从整体和现实上说，要求确立汉文学是日本的第二国文学，是合理的；但如果从历史上看，实际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汉文学本是日本的第一国文学，是当时的官方文学、上层文学、主流文学、“硬文学”、“男人的文学”、中央的文学，乃至最高的文学。重提这些事实，并非要完全改变今人对日本文学的评价尺度，也不想要日本人去恢复明治以前他们对汉文学的崇敬态度。仅仅只是指出汉文学在过去时代的实际地位，因为这毕竟是无法抹去的真实历史。

钱锺书有一句妙喻，文学史研究有如“发掘文墓”和“揭开文幕”。前者殆指文史考证带有考古发掘的性质；后者则说叙述文学史就像演历史剧，还有让观众（读者）鉴赏的目的。研究日本汉文学史，确实首先就是一种挖其古坟、文化寻根的工作。面对浩瀚的汉文学作品，研究者常常会有惊喜的发现。至于“揭开文幕”，首先在于一切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的实现，都不只在其被作者创造之际，更重要的乃在它被众多读者鉴赏评析之时。由于种种原因，日本汉文学其实尚未能被较多的中日读者所吟读品味，因此远未充分实现其价值。日本的汉文学家坚韧不拔地克服种种困难，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终于写出了那么多作品，这本身就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后人实在没有理由不尊重、不珍视他们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