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鑫磊

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

定价：70 元

ISBN：978-7-309-17676-6/K.850

王鑫磊，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近世东亚海域史、中韩关系史等。著有《同文书史：从韩国汉文文献看近世中国》(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在《复旦学报》《史林》《海洋史研究》《韩国研究论丛》等刊物发表论文十余篇。

我近年来在专注于东亚海域史研究的过程中，对人物研究的兴趣日益高涨，究其缘由，一方面是感觉做关于人的研究，材料更容易具体地把握，论述更能够言之有物，呈现出来的内容也更加生动鲜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始终认为，人是一切历史的前提和基础，从关注作为个体的人，可以由点及面地扩展到一定的群体、一系列的事件，由微观入手，最终能够达到对于一种思想趋势、一个时代背景等宏观面向的把握和理解。

当然，人物研究的正确展开方式，应当是以人物个体为聚焦点和出发点，不断去丰富和拓展其与自身以外各种要素的连接，将其置于一个复杂的周边系统中去考察，而决不能将其与外部世界割裂开来，仅仅就其自身谈其人、就其想法谈思想，这种孤立式的人物研究，对我们认知和理解历史，可以说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做好人物研究的第一步，必然要从重视和关注人与人的互动开始。有了人的互动，才会产生事件，诞生思想。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同样的，所谓历史，即便不都是大陆和大洋的宏伟结合，至少也应是一片群岛间的守望相助。

因为对人物研究情有独钟，我自然就会关注到更多人与人交往的历史场景。人与人的交往，贵在相知。若干年前，我读朝鲜王朝时期学者朴趾源的《热河日记》，其中有“倾盖录”一章，起初不知“倾盖”之意，朴氏于文中提到：“古语有之，白头如新，倾盖如旧，自一语以上，收为《倾盖录》。”查之，乃知“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语出《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原文为：“谚曰： 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大意是说，这人和人的关系，有的就算相处了一辈子，等到头发花白四目相对之时，竟发现彼此并不真的了解对方，就像新近相识一样；而有的即便只是坐车在大街上因车盖相碰首次搭话，言语相谈间便觉彼此相知，好似故人旧识，甚至引为知己。

朴趾源化用了“倾盖如故”的俗语作为标题，将自己当年在热河遇到的有过交流的人物，都记录在自己的日记之中。被他记录在册的有这样一些名字： 王民皞、郝成、尹嘉铨、敬旬弥、邹舍是、王鹄汀、奇丰额、汪新、破老回回图、胡三多、曹秀先、王三宾。这些人中，有官员（有文官，也有武官）、举人、小儿、仆从，有汉人、满人、蒙古人，甚至有祖上是朝鲜人的满人，他们虽然身份地位、年龄、族属各异，但都留在了朴趾源的记录中。按朴氏所言，只要和他有过“一语以上”，凡是搭过话的，就都记录下来了，显然这个门槛是极低的。当然，朴趾源的具体记录内容是还有详略之别的，交流内容越多的，相应记录也越多。

朴趾源的《倾盖录》，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人物研究的材料。一是它反映出了历史上一种跨国人员交往的场景。二是它所记述内容的进入门槛较低，并没有很强的取舍性，通常事无巨细，均做记载，会留下较多细节性的资料，就人物研究而言，这就更容易保留下一些底层人物，或者说“小人物”的记录。这类材料往往会因其稀缺性而成就其史料价值。

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思考一个问题，朴趾源作为一名朝鲜的知识分子，为何能够在身处热河短短六日的时间内，结交如此多身份各异的清朝人士，且和他们都进行了程度不同的交流。我们知道，人与人的交流是需要有前提的，至少要有两个条件，一是交流意愿，二是技术条件。当时，技术条件比较容易解决，因为大家都写汉字，用笔谈方式交流即可。而就交流意愿而言，从朴趾源的例子中我们看到，他主观上愿意和任何身份的清朝人进行交流，抱持着一种非常开放的态度。相应地，凡与他交流的清朝方面的人士，也都不对外国人有拒斥的心态。但话又说回来，朴趾源某种程度上算是比较特殊的朝鲜知识分子，因为我们同时能够看到，当时也有相当一部分朝鲜知识分子，因为一种“尊明蔑清”的心态，是相对保守和不愿与清朝人过多交流的。

对于“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样一个出自中国古代文献中的谚语，当代中国人应该都很少知道其意涵了吧，但是在二百多年前，朴趾源这样的朝鲜知识分子那里，却是当做不言自明的典故来用的。用这句话来形容“一见如故”式的朋友之交的情况，在朝鲜时代文人笔下可谓比比皆是。

朝鲜时代诗人李达（号荪谷，1539—1612）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新知乐，反胜旧知恶，白头如新霜。倾盖若旧欣相识，杨山客里晩得君。”赵翼（1579—1655）为友人安邦俊（1573—1654）所写祭文中有“倾盖如旧，昔人所美。意气相合，今古一揆”之句。权克中（1585—1659）给友人郑斗卿（1597—1673）的诗集题序，开篇便写道：“古人云：‘倾盖若旧。’交在知心，既知一见即亲，何必久也，此所谓‘倾盖若旧’者也。”

朝鲜士人洪良浩（1724—1802）在《答宋德文书》中写道：“古语云：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盖言友之云乎，不在面而在于心耳。仆与足下俱白头矣，始于今夏相见于他席，则所谓白头而倾盖者也。人有玄首而识面，白头而不知心者。今吾辈识面于白头，而许交于倾盖，新而如故，又非昔人之比也。”

任守干（1665—1721）的《东槎日记》中记录朝鲜通信使赵泰亿（1675—1728）与日本学者新井白石（1657—1725）的笔谈，二人均用“倾盖如故”来形容该次会面。新井白石写道：“古人谓‘倾盖如故’，仆与诸贤，生于万里之外，会于一堂之间，真天数而已。一别之后，幸赐东望相思。”赵泰亿回答：“古语云‘倾盖如故’，若一笑莫逆，何论疆域之异同。今日之会一堂笑谑，真两国交欢以来，不易得之事也。肝胆相照，浑忘楚越之远隔。”

洪大容（1731—1783）写给清朝友人潘庭筠的寄别诗中写道：“是日霜风扑窗鸣，新知未洽还离愁。从古倾盖如旧识，出门握手情悠悠。”1828年出使到北京的朴思浩，曾记载自己与清人蒋钺的笔谈，其间蒋钺写道：“十年以长则兄事之，况长我十三，多承谬奖，令人汗颜。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旧’，正谓吾两人道也。百年之间，得一知己足矣。”

由上述事例，我们看到了“倾盖如故”这样一种人际交往过程中的特殊状态，同时我们也看到，这样一种特殊的状态，并不仅仅反映在本国人之间，在当时的中、朝、日三国知识分子的跨国交往过程中，也同样有所表现。人与人的相识，往往由一些在外的客观条件所致，而彼此之间的相知，更多是由人的主观感受所决定的。“倾盖如故”的意涵，从源头上来看，就是在强调“知”的层面。那么，人与人彼此相知的感受，要如何才能达到呢？相似的文化背景、相近的认知水平和共同的兴趣爱好等，大概是最基本的前提。

近年来，我的研究领域有一定拓展，在原先重点关注中韩关系、朝鲜半岛历史问题的基础上，开始有意识地去触碰一些与日本相关的内容。在此过程中，又有幸与身边的同事、学友们一起，组建起一个以“东亚海域史研究”为共同旨趣的学术团队，我在参与团队学术活动的过程中受益良多，特别是在补齐原本缺失的日本这一块拼图的方面，可以说是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以“东亚海域史研究”为学术取向，也让我感到更有助于实现自身的学术理想。

当然，学术理想是一方面，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具体研究工作才是累台之基。以我做研究的习惯，并不擅长先制定宏大的研究计划，然后按部就班地执行。相反，我总是喜欢零敲碎打，全凭自己的兴趣，去做一个个的个案研究，用俗话说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再加上我偏爱做人物研究，所以这些年累积下来的研究成果，基本上就是一堆的人物故事。

当我回过头去审视这些人物和故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我研究过的这些人物，都是东亚国家的历史人物，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确定的国家属性，或者是中国人，或者是朝鲜/韩国人，或者是日本人，但是我对他们的研究所涉及的内容，在空间上却无不关涉到两个以上的东亚国家。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没有设计研究计划的习惯，所以这些人物并非刻意选择出来的，那么这样的结果，大约只能归因于巧合。但是细想之下，我意识到，这一看似偶然的结果，其实并非没有必然的逻辑。

任何个人，都是身处在他所生活的时代环境当中的，在近世东亚的历史上，中国、朝鲜半岛、日本三者，总体处在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切关联状态中，因此不难想见有大量的人群是活动在国与国互动的场合中的。作为一名在研究取向上努力跳出“一国框架”，将研究视野扩展至东亚“整体区域”的研究者，我的问题意识和材料偏好，最终决定了我选择的研究对象必然具有的前述特质，即以一国国民的身份，关涉到多个国家的历史。

本书的目的，是希望集中地将一些特殊人物的故事呈现出来，展现一个在过去曾经是那么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东亚世界，并通过介绍这些以往较少被提及的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细节，丰富和完善读者对于东亚海域历史的认知和理解。

历史学领域做人物研究，往往面对一个尴尬的局面： 对于众所周知的“大人物”们，已经极少有进一步发掘出新内容的空间，而相对来说并不重要的“小人物”，即使有材料可做，能讲出一些新的东西，却往往又在“重要性”的评价指标上达不到一定的高度。我过去也曾在一些场合听到有研究者提出要关注“中等人物”的想法。为了做好人物研究，同行们也真可以说是绞尽脑汁了。而我也不由得会想，我在这里写到的八个人物，究竟算“大人物”“小人物”还是“中等人物”呢？还是说，我干脆不要去管这种“等级分类”呢？我的结论是，先不去管它。

另外，本书在正文之外还附录了一些史料原文，这些史料均是我在开展本书所涉人物研究的过程中收集到的文献资料。由于正文论述的角度和内容有限，这部分资料并没有完全被使用到。但是，它们对于更全面了解这些历史人物，以及与之相关但本书未及论述的史事，同样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因此，我对这些史料进行了点校整理，根据人物主题附录于后。这一方面是为了提醒自己，对于这些人物的研究，仍然还有进一步展开的空间；另一方面，分享这些史料，也是想表达一种看法，那就是人物研究的最终目的，绝不止于介绍人物个体事迹，而是要以小见大，去关注更广阔的历史全景。这些附录的史料所囊括的信息，相信在不同的研究者看来，一定会有不同的利用价值，如果能为同行的研究提供一些史料的线索，亦不失为美事一桩。

对于我研究的每一个人物，我曾经总是不能免俗地试图去赋予它一定的价值和意义，比如讲箕子和箕子墓，就要谈到历史记忆和历史遗忘；讲到平道全和向化倭人，就要谈到国家意识和身份认同；讲金诚一和秀吉国书，就要谈到历史书写和历史真相；讲郑斗源和自鸣钟，就要谈到西器东传和西方的失败；讲林庆业，就要谈到超越国家的天下大义；讲黄景源，就要谈到尊周思明；讲博明，就要谈到超越民族界限的文人交往；最后讲卢以渐，就要去谈小人物的价值和儒学的无国界。但谈归谈了，反复审读几遍之后，德不配位的感觉一遍比一遍明显。

所以，在给自己的这本书写序言的时候，我决定放低对于这本书学术价值的预期，转而寄望其能够起到一些简单而现实的作用就足矣。只要读者读完之后能够知道这些名字，知道他们身上发生的大概故事，当有一天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能够把他们作为一种谈资和话题，就很不错了。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代序）

箕子：“千年故人”与图新存旧

1. 从历史记忆到文化景观

2. 箕子墓的修建与维护

3. 箕子墓的被盗与重修

4. 从“箕子墓”到“箕子陵”

5. 箕子墓的游观与题咏

6. 从“被建构”到“被遗忘”

附录

崇仁殿碑文

井田纪绩碑文

箕子事实坟墓辨证说

平道全：“向化倭人”与东亚海域

1. 朝鲜半岛的“向化倭人”

2. 平道全成为“向化倭人”

3. 活跃在朝鲜半岛舞台的平道全

4. 夹缝中悲剧收场的平道全

5. 从平道全看朝鲜半岛与对马岛关系

6. 从平道全看东亚海域“倭寇”问题

附录

征对马岛

谕对马州书

金诚一：“国书疑云”与历史记述

1. 壬辰战争前的国书交涉

2. 金诚一日记与“秀吉国书”

3. 两种不同版本国书的出现

4. 国书相关史料的进一步追索

5. 国书被重改之可能及其动机

6. 历史记述与历史真相

附录

答许书状筬

拟答宣慰使平行长

拟答对马岛主

郑斗源：“鸣钟故事”与半岛特例

1. 自鸣钟与“西器东传”

2. 郑斗源与陆若汉的登州会晤

3. “徒为巧异、无所实用”的自鸣钟

4. “利玛窦模式”在朝鲜半岛的失利

附录

自鸣钟辨证说

自鸣钟记

陈慰陪臣郑斗源回自京师

林庆业：“天下之节”与明清鼎革

1. 林庆业其人及其研究

2. 林庆业出任平安道中军

3. 安内攘外： 参与平安道治理

4. 消弭兵戈： 解决后金降兵危机

5. 坚守清北： 倾力投入平安道防务

6. 从林庆业看明清鼎革的时代切片

附录

达川忠烈祠碑

林将军庆业传

明总兵官朝鲜国正宪大夫平安道兵马节度使

忠愍林公神道碑铭并序

黄景源：“书著南明”与尊周大义

1. 黄景源其人

2. 黄景源的“尊周思明”事迹

3. 黄景源与《南明书》的撰著

4. 朝鲜士人与南明史观

附录

与李元灵第二书

与申成甫第二书

江汉黄公神道碑铭

博明：“燕使挚友”与一代蒙儒

1. 蒙古族儒者博明其人其事

2. 博明与朝鲜使臣的早期交往

3. 出任凤凰城榷使期间与朝鲜使臣的交往

4. 晚年在北京与朝鲜使臣的交往

5. 清代中朝士人往来的再认知

附录

凤城琐录附朝鲜轶事附朝鲜世系考

卢以渐：“白头之交”与儒者笔谈

1. 卢以渐及其燕行日记《随槎录》

2. 卢以渐与博明的第一次笔谈

3. 卢以渐与博明的第二次笔谈

4. 卢以渐致书博明与依依惜别

5. 卢、博二人笔谈的史料价值

主要参考文献

后记